三、对冷山必备条件的剖析
1.冷山距离会宁府与宁江州的里程。
洪皓所居的冷山，《宋史·洪皓传》载“距金主所都仅百里”。笔者认为这个表述基本正确。
当然，百里并非确指一百里，而应是一百多里。《夷坚甲志·冷山龙》说得非常清楚，“冷山”去金国所都二百里（《松漠纪闻》为二百余里）。又说，先君所居，亦曰冷山，又去四百里。这两句话，明确了两个冷山的间距是400华里左右。从总里程的400华里中，减去“冷山”与会宁府间距200余华里，余下为100余华里。可见冷山与会宁府的距离为百余里，应是比较准确的。
笔者分析：（1）希尹是金朝重臣谋士，需经常到上京参议朝政，冷山与会宁府之间是一条交通热线，其间距不应过远。（2）洪皓在冷山整整十年，曾亲自去过会宁府，对于这段路程应特别熟悉，绝不会在这段里程上出现差错。（3）天会十三年，洪皓被召至金上京，拟授翰林直学士，遇见降金的同年、翰林修撰孙九鼎。起初，假装不认识。后来，二人重叙旧情，关系骤然升温，洪皓甚至写诗邀请孙九鼎到冷山作客。如“尊酒遥期共细倾，孙郎假道莫贪程。”又如“久留家酿待公倾，引领柬望屡问程。新作小亭堪小宴，几时低唱进南荆。”小亭，是洪皓在冷山建筑的亭榭，是文人雅士聚会的沙龙。大概是孙九鼎公务繁忙，没能及时到访，洪皓又写诗催促：“扬鞭何惜一朝程”（引自《寄孙修撰》）。古代的“一朝”为一个早晨，扬鞭催马，以“四百里加急”的速度，也就一百里左右。当然，作为诗歌，形容路途较近，难免有些夸张。
以上佐证，有力地证明了冷山和金上京会宁府的距离在百余里，200里左右或200里以上，均可排除。
吉林省扶余县五家站镇，距金上京会宁府遗址为300余里，五常市冲河南北古城逾300里，舒兰小城子乡近400里。毫无疑问，三地均不可能是金代冷山的地望，若继续纠缠于此，有失明智和科学态度。
冷山地理位置的另一个参照地是宁江州。《松漠纪闻》载：“宁江州去冷山百七十里”。
宁江州在辽代中晚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贸易重镇，其遗址为今吉林省松原市宁江区伯都古城。笔者在地图上测量，宁江州遗址和金上京会宁府遗址之间的直线距离为345华里，如果宁江州距冷山确为170华里，再把古驿道的曲折计算进去，冷山距金上京的实际距离，毫无疑问要接近甚至超过200华里。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呢？道里的误差出现在哪里？笔者认为，冷山至宁江州一段出现偏差的可能性最大。一是，史料中没有洪皓亲自去宁江州的记载；二是鉴于其“流递”身份，他也没有去宁江州的理由和可能；三是金灭辽之后，宁江州彻底失去了原来的地位，成了昨日黄花，女真人已没必要频繁去宁江州了。洪皓的记录，正如王雨浪先生所判断的那样有“传闻之误”。虽是传闻之误，也不可无限度地随意加大其道里。笔者综合各方面因素，兼顾冷山与金上京、宁江州的距离，以地望珍之，冷山应在黑龙江省双城市一带找寻。
2.冷山未必是高山。
以往的考证，若以古今道里求证，黑龙江省双城市有几座古城遗址比较其他金代古遗址最为合适。但几乎所有的学者都不约而同地予以排除，原因十分简单――从地图上看，双城境内连一座小山都没有，更不要说终年积雪不化的高山了。笔者认为，这是个极大的误区。
众所周知，金代地名的特点多为女真语与汉语合璧，如来流水，“来流”为女真语“爽快”，水为汉语；安出虎水，“安出虎”为女真语“金”，水为汉语；宝邻山，宝邻为女真语“恩情”，山为汉语，等等。这个规律要求我们在考证冷山时，应该考虑到女真语的因素。经查，“冷”的读音，为满语“壮大”。女真语是满语的母语，意思应该差不多。
今天的双城，经过200年的大规模开垦，地势较之清代中叶和金代，变得非常平缓，当年的丘陵高阜早已面目皆非。据清代《吉林通志》所附的舆地图，今双城市境内有双山子。又据清代双城堡副都统衙门档案的记载和乡村田野调查，清末民初，双城境内有多处山岗，如西团山、牛头山、北帽儿山、西老老山、鹅头山、九头山，等等。饶为有趣的是，双城土著对山的称谓极其广泛，至今乡人还把下田称为“上山”。这个旧俗习惯，不知其所来。
回过头来，再分析史籍中有关冷山的记录，找不到一条反映其是终年积雪不化高山的信息，恰恰相反，从文字中流露出来的蛛丝马迹，冷山则徒有其名。《宋名臣言行录续集卷五》载：“云中至冷山，行两月程，距金二千余里。地苦寒，四月草始生，八月而雪。土庐不满百，皆陈王乌实（即悟室，下同）聚落。乌实使诲其二子，或二年不给衣食，盛夏至衣粗布，番课四隶，采薪它山。尝久雪薪尽，至乞马矢煨面而食。”这段细节告诉我们冷山的两个实际情况：（1）需要到别的山上打柴；（2）雪大柴尽，讨要马粪充当燃料。既然要“采薪它山”，说明冷山没有林木资源；用马粪充当燃料，说明当地畜牧业十分发达。最合适牧马的地方，是平原草坡，而非深山老林。关于冷山缺少林木资源的另一个重要佐证，是洪皓在《次韵小亭》的诗句：
岂敢效叔孙，所至馆必葺。吾侪有阖庐，第欲避燥湿。旧居非爽垲，方暑讵可入。尚幸屋西偏，升墟下临显。揆日遂诛茅，土木颇难集。面南创小亭，聊纾九夏急。
这是洪皓到冷山的第二年春末，这位宋朝的士大夫已然有了闲情逸致，在自己的屋舍的西边筑造了一个“偪仄仅容身”的小亭。在操办的过程中，感慨之作。这种“求木”的牢骚，他表现在《次三月望日出游》一诗中：“书斋大肃条，四面少林麓。欲作纳凉亭，因兹出求木。”这种情况，即便在今天，也不会发生在东北山区。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冷山可能是一个地方或一个“山区”的总称。在洪皓的诗作中，没有出现过“冷山”二字，却数次出现其他山名。如《重九彦清出猎独处无聊》一诗，有“秋节堪悲惟暮节，牛山独叹异龙山。”又如《次韵学士重阳雪中见招不赴前后十六首》有：“难陪凤岭登髙宴，且放牛山出涕辛。”再如《重九》一诗，有“马鞍山会异龙山，暮节登髙作等闲。”牛山、异龙山、马鞍山、凤岭，应是冷山地方的某些小山的名称。之所以说这些山是小山，有洪皓的《山顶花》序为证：
方苞，类海棠。既舒，似梨花。工部赋海棠则无心，都官咏山顶仍率意。此间花品絶少，岂非遐想故园，见近似者而喜乎。
方苞是什么植物，无从考证。清代双城高阜山坡多山杏，含苞色艳，绽放如雪。民国版《双城县志》载：“杏，双城园林皆植，杏树有名荷包杏者，极大，熟时丹黄色，味酸溅齿，食之亦美。”方苞或与荷包杏有关，存疑待考。这个小序说明：在花品绝少的金源内地，洪皓看见了山顶上盛开的“北方海棠”，而不是皑皑白雪。东北高山山顶，除椴树外，绝少花树。
经笔者实地踏查，双城北部有一条偏东西走向的土岗，绵延百里，有数处高阜，当地土著视之为山。其中，北帽儿山最为著名，民国版《双城县志》：“北帽儿山在城西北六十里，高十二丈，周五里，村落有王家店。”今查，该山位于永胜乡胜强村苍家窝堡境内，旧称帽儿山。此帽儿山又有大帽儿山、小帽儿山之分。“帽儿”，应为女真语“穆呼”的音转，它的本意是“高冈、丘陵”。
3.正确理解宋人笔记下的“苦寒”。
以往学者在求证冷山时，特别强调其“苦寒”的特点。王雨浪先生的五个必备条件中第三、第五条，进行了进一步的细化。冷山的苦寒，来自正史，正史引自洪皓的笔记，毋庸置疑。但是，我们对“四月始草生，八月已雪”的理解，不能简单地望文生义，而要结合相关的资料进行比对分析。
金代冷山的的气象资料已不可寻，好在洪皓有数篇在冷山作的感时诗，如《次<三月望日出游>》，三月望日，即农历三月十五日，诗中说：“寻芳不见花，宿莽埋槲樕。区区十里间，良友始追逐。晤晤得正人，颇欣富方谷。”而后，在三月的第一个已日，即上已日，中国古代祓除祸灾、祈降吉福的传统节日。他作了《次上已微雨韵》：“天气困人浓似酒，雨丝及物润如膏。”以上两篇是农历三月的气候风景。至于秋天，有《中秋》诗为证：
我今一别已三年，中秋三见望舒圆。乌衣燕子尚得返，鸿雁正尔翔幽燕。此时蟋蟀犹在宇，声声悲吟正独处。耿耿不寐梦难成。翩翩蝴蝶亦辞去。寒螀韵咽草木黄，金风恻恻奏清商。援琴拟操明月吹，调髙曲古转凄凉。
作者在中秋节这天，形影相吊，在恻恻金风中，听到了去国离乡的悲声。关于秋雪的描写，则见于《次韵学士重阳雪中见招不赴前后十六首》，“典衣本欲作重九，冒雪难寻石冻春。”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对冷山的气候有一个比较全面、客观的了解。查双城气象资料，农历四月草木发芽，八月降雪，时有发生。如1951年、1969年农历四月，春寒料峭，这两年的全年有效积温分别为2371.7℃、2343.1℃。再如1985年10月1日（农历八月十九日）、1987年9月24日（农历八月初二日），突降大雪，庄稼全部冻死。
研究冷山，要注意洪皓的两个特定身份：（1）他是南方人，对东北的寒冷气候反映强烈，这实属正常；（2）他是南宋使臣，夸大在金期间的艰苦，情有可原。因此，在引用其文字时，必须加以思考后再用。
为了进一步客观地判断冷山的苦寒，不妨找一个可以对应的参照地区。《松漠纪闻》载：
宁江州去冷山百七十里，地苦寒，多草木，如桃李之类，皆成园。至八月则倒置地中，封土数尺，覆其枝干。季春出之，厚培其根，否则冻死。
宁江州遗址在松原市宁江区伯都乡，属中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
双城市也属中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春季风多、少雨干旱；夏季高温多雨；秋季凉爽早霜；冬季严寒少雪。年平均降水量为500―600毫米，无霜期132～144天。年平均气温为4.1℃，年平均日照时数2558.4小时。
我们不排除金代气候与现在气候存在差异，但两地的气候变化应是同步的。刻意强调和夸大冷山的“苦寒”，过犹不及。
4.冷山是开国元勋的聚落，不应强调其所谓的“流放地环境”。
冷山的历史魅力，在于其是南宋使臣洪皓的流递地。《宋史·洪皓传》载：
皓至太原，留几一年，金遇使人礼日薄。及至云中，粘罕迫二使仕刘豫，皓曰：“万里衔命，不得奉两宫南归，恨力不能磔逆豫，忍事之邪！留亦死，不即豫亦死，不愿偷生鼠狗间，愿就鼎镬无悔。”粘罕怒，将杀之。旁一酋唶曰：“此真忠臣也。”目止剑士，为之跪请，得流递冷山。流递，犹编窜也。
洪皓即遭流递，在冷山居住了十年，有的学者则推论冷山应具备流放地的环境。这一推论，与理不合。因为，在洪皓流递之前，冷山已然是当时元帅右监军悟室的聚落了。
悟室，即希尹，本名谷神，完颜氏。他的家族与金朝宗室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据《金史》记载，至希尹时，两个家族已有四代的交情。希尹的曾祖父石鲁，与阿骨打的曾祖父（金昭祖）生于同时、同部、同名，友情深厚，二人曾发誓：“生则同川居，死则同谷葬。”既有金兰之谊，又有连襟关系；后来，两个家族分开一段时间，金景祖乌古乃成为生女真部族节度使前后，希尹的祖父劾孙举部来归，“居于安出虎水源胡凯山南。胡凯山者，所谓和陵之地是也”（见于《金史·欢都传》），从此，两个家族关系更加密切；希尹的父亲欢都，侍奉金世祖、金穆宗、金肃宗、金康宗等四位节度使，先后四十年，每有征伐遇到敌人都率先战斗，商议大事多采用他的计谋。世祖（阿骨打的父亲）尝说：“吾有欢都，则何事不成。”康宗（阿骨打的哥哥）时期，欢都为群僚之首，备受尊重。希尹成年后，成为阿骨打最得力的谋士，亲如手足。
令人遗憾的是，在《金史·希尹传》中，以及《大金故尚书左丞相金源郡贞宪王完颜公神道碑》的碑文里，均无该家族从和陵之地迁徙到冷山的记录，也没有冷山的任何相关信息。从《金史辑佚》的零星史料中，仅能发现他与居住在拉林河畔的撒改、宗翰一族很近，可知他的聚落应距拉林河不远处。
生女真人源于黑水靺鞨。《金史·本纪》说：“黑水旧无室庐，负山水坎地，梁木其上，覆以土，夏则出，随水草以居，冬则入其中，迁徙不常。”金献祖绥可之后，虽然定居于安出虎水之侧，各部族的聚落，仍不免受“迁徙不常”旧俗的影响。
根据悟室的背景和身份，他的聚落应该是金国境内最适合人居的地方。按照当时的标准，最适合人居的地方主要考量指标是：水草丰美，有利于放牧；土质肥沃，有利于农耕；交通便利，有利于公务私事。
从洪皓的诗篇里，反映了冷山的生活状况。诸如，那里的球赛场面“或胜或败何所竞，屈膝进酒方骈罗。击鼓横笛歌且舞，观者如堵环青娥。”（《彦清打球》）与他的学生、少主人彦深在一起的场面“日长漏永滴铜壶，酒冽杯深困腐儒。公子殷勤歌舞劝，献酬交错屡传呼。”这些诗词，都是洪皓亲自所写，场景应该说是基本真实的。可见，冷山的环境不是流放地，而是开国元勋在金源内地选择的最适合人居的福地。
根据最新考古发现，运粮河流域的金代遗址十分密集，多达数十处。由此可以判断，在运粮河以南，拉林河以北，是金代最适合人居的地方之一。后来，清代京旗回屯，吉林将军富俊选择了双城堡，他在给嘉庆皇帝的奏章中盛赞这一带“地土平坦，洵属沃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