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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刊次:2014.3(总第72期)  
  类别:名家纵笔  
悠悠岁月
贾宏图
(作者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原黑龙江省文化厅厅长,黑龙江日报报业集团原社长,著名作家)
     
    不愿说起,但也难以忘记。
    1967年夏日的某一天,在哈尔滨市邮政街的一家小饭店里,昏暗的灯光下坐着两个腼腆的小姑娘,大的十六七岁,小的十四五岁。她们每人面前放着一碗大米饭,那是每碗花5分钱买的。她们把桌子上的酱油倒在饭里几滴,然后低着头吃起来,吃得很匆忙,走得也很快,生怕被熟人看到。
    她们不是流浪者,而是"贵族小姐",住在阿什河街37号省委领导干部大院里,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可是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她们"老八路"的父亲赶进了"牛棚",母亲也去了干校,保姆也跑了,她们只能靠每人每月15元的生活费,自己安排日子了。前半个月还可以,可后半个月,只好大米饭拌酱油了,小饭店的酱油是免费的。她们经常光顾,但每次都像做贼一样心虚。
    艰辛的生活并没影响她们投身革命的热情,她们要用自己的革命行动来证明和"黑帮"父亲在划清界限!她们在学校写大字报,参加批斗会,还到哈军工学院串联,领了传单到处张贴、散发。姐妹俩还挤上火车到北京、上海、南京、广州串联,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她们也拥挤在天安门广场的人群中;在军工的广州联络站还参加过批斗--他很有气节,回答问题很有分寸。她们感到很幸运,在父亲投身太行山参加八路军的年龄,她们赶上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她们要当林道静式的革命者!然而红卫兵的城市革命很快退烧了,她们要去参军当兵,部队不接收,因为是"走资派子女"。后来姐姐张利又报名到建设兵团,连报了三次都被拒绝了,理由是相同的,都是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与生活上的困难相比,政治上的失落更让这两个要强的姑娘难以忍受!张利和张梅都是优秀的中学生,姐姐还是班级的团支部书记,她们觉得自己自然是革命的可靠接班人,可现在好像从高空跌落下来,想革命都投靠无门,她们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没有想到自己的"青春之歌"是这样的苦涩。
    机会终于被盼来了,1968年7月21日,和他们同样处境的137名省直的干部子弟,跟随他们父辈的足迹,奔赴柳河五七干校,成了光荣的"五七""革命小将"。临行前,他们每个人都写了和"反革命的老子"划清界限的《保证书》,但张利姐妹俩还想和关押在"牛棚"的父亲见上一面。她们溜进了省委大院,有个扫地的工人告诉她们,一会儿那些被关的干部在后院"放风"。她们俩跑到了三楼的厕所,张利把妹妹扶上了窗台,看到父亲正在后院排着队溜圈,妹妹大喊了一声:"爸爸!"这时张利马上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拉下了窗台。她哭了,说没看清爸爸,也不知爸爸看没看见她们。这位可尊敬的老前辈后来在回忆文章中写到了这感人的一幕,他说,在场的所有"爸爸"都抬起头向窗口张望,不知其他爸爸失望没有,我是看到了我的两个女儿了。自己身陷囹圄,孩子们又要背井离乡,我想这些老干部也会伤心落泪的。我对张利父亲这位老前辈特别的尊重还因为他在1945年12月1日,在北安参与创办了我安身立命的《黑龙江日报》,并在1949年10月在参加第一届全国政协会时,当面请毛主席为这张报纸题写了报名。
    张家姐妹到柳河时,这小兴安岭脚下的一片片简陋的房舍成了红遍全国的"圣地",黑龙江省委和政府的机关干部,在这片当年抗日联军的营地和日本开拓团遗弃的土地上,开荒种地,自力更生。他们既改造客观世界又改造主观世界的经验受到毛主席的表扬。干校的经验就是闻名全国的"三大法宝"--"吃小米爬大山"、"路线分析"和"解剖世界观"。张利和张梅自觉投身到了这高温高速的大熔炉中,她们像苦行僧一样投身劳动,要让自己脱胎换骨,成为坚强的"五七战士"。张利回忆,柳河的"三大法宝",我都认认真真地实践过,无论什么艰苦劳动我都毫不吝惜地使出全身的劲,从没怕过苦和累;至于"分析"呀、"解剖"呀,我有中学语文的好功底,发言、写文章足够用了。不久我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当上了知青连队二排排长,我解剖世界观的文章登在了干校的《柳河通讯》上。1971年我被评为黑龙江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一篇《抬头看路,低头拉车》的讲演稿,讲遍了包括我的母校在内的许多单位。后来柳河招收的知青逐年增多,领导让我独立带新兵连,后来还当上了指导员。在"走资派子女"中我是很幸运的了。
    正当张利高昂着头在柳河的大道上阔步前进的时候,她又经历了三次人生考验。为庆祝建国20周年北京要举行观礼活动,由于柳河在全国的影响,准备挑选一个知青到北京观礼。在推选中,名额落到了张利和另一个女知青那凤琴身上,最后校党委通知小那去了北京,因为她出身好。而张利参加了哈尔滨的观礼活动。10月1日那一天,张利坐在哈尔滨的露天观礼台上,几乎没有注意眼前的游行队伍,满脑子编织着那凤琴见到毛主席的幸福情景,确实太羡慕她了!第二次考验,那凤琴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张利知道入党是要讲出身的,自卑使她犹豫了好长时间,当她胆怯地交上入党申请书时,仍然觉得很有希望,因为党说过重在表现嘛。不久那凤琴入党了,可没有一个党员找张利谈话,也许她连党的积极分子都没排上号。这一次她比上一次难过得多。她只能自己战胜自己,以更积极的态度投身更艰苦的劳动,回答组织对自己的考验。第三次考验更严峻。1972年春天的一天,出过早操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一条让全国的每一个知青都惊喜的消息:部分高等院校将用推荐和选拔的方式在工农兵青年中招收大学生!不久省里给干校一个上海国际关系学院的名额,经过推荐,最后又是张利和那凤琴两个人。党委经过研究后,六营教导员金志良找张利谈话。他说:"你和那凤琴在小将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又都在我这个营,你们也让我感到自豪,但你们都是国家的,我的态度是:天高任鸟飞。"听到这儿,张利虽没动声色,但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金教导员接着说:"这次上大学只有一个名额,共产党员在好事面前,是让!而不是争!"他把"让"字说得很响、很硬。那时因为父亲被"解放",张利已入了党。这时她已明白了一大半,心里不是滋味,她不敢抬头看他。金教导员沉思片刻,低声对她说:"国际关系学院政审很严……"张利已听不清他后面又说了什么,一切都明白了,她用受过许多磨难的21岁女孩的毅力,强忍住夺眶欲出的眼泪。那时,升学是每一个知青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他们太看重上大学了。最想上学、最有希望上学的人,梦想突然破灭了,这打击太沉重了!
    张利回忆,我当时只是简单地回答三个字:"请放心!"不记得是怎样离开营部办公室的,眼泪已挂到腮上,我不敢回营房,转到营后边的一片树林,抱着一棵白桦树号啕大哭。这几年挨累、受苦、想家,我都没掉过泪呀,人就是受不了委屈。在拥抱蓝天、阳光、土地的日子里,在柳河山林、溪流、鸟鸣的环境中,我深深地爱上了她,可柳河对我一点儿也不偏爱!天真的姑娘,你痛快地哭吧,眼泪会冲去你心里的阴云,眼泪会浇灌你快快长大!
    第二天,张利落选的消息传开了,她的好友邹小连来电话邀她到她们四营去,她走了二十多里山路与阿什河街37号院的小伙伴们见面了,他们请她吃饭,要找校党委为她打抱不平。张利告诉他们自己已经表态了,服从组织的决定,谢谢好友对自己的理解。回来的路上她看到了山上成片的树林,在阳光下争相向上伸展枝叶。她想,自己只是其中的一棵。
    一周以后,张利去送那凤琴上大学,她们一起走了十二里山路,在分手的时候,她们还在干校的门口照相留念。张利一直敬佩那凤琴的朴实、诚恳、吃苦耐劳,她从来没有动过心眼与自己竞争过,荣誉和好事降临她的头上也是应该的。第二年,张利也被推荐上了天津大学,又过了一年妹妹张梅被推荐上了北京外语学院。1974年那凤琴从上海毕业后还到天津看望过张利,她话不多,有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太好了,你也上大学了!"历史真的具有戏剧性,二十多年后,张利的儿子竟和那凤琴(黑龙江大学副教授)的女儿都在13中的一个班读书。当她们在为孩子开家长会见面时,激动地握着对方的双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时代不同了,两个孩子都在平等的竞争中考上了大学。现在张利的儿子已在澳大利亚读完硕士,在那里工作了。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张利每一次想起当年在每一次考验自己的表现时,一点儿也不后悔,甚至还很自豪。也许现在的年轻人不会理解她当年的思想和行为,会认为她太傻了,太听话了。前几年每到正月初四那一天,她会召集一帮知青战友去看望当年他们营教导员金志良,她对他说,你那句"共产党员在好事面前,是让,而不是争"影响了我一辈子。"现在这位老前辈已经去世了,但他的话我不能忘记!"张利说。她总是觉得就是在市场经济的竞争环境下,也要讲大局,讲风格,讲友情,不能把别人当成了自己的"地狱"。领导干部和共产党员更是应该有"先人后己"的风尚。否则和谐社会如何建设?范仲淹不是还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吗?这时,我明白了,一个历经风雨的老知青,"这样执著究竟为什么"。
    张利很怀旧,当年在柳河的那些日子经常出现在她的梦中。大学毕业后,她被破格晋升为工程师,她参加的项目还得过全国科技进步三等奖,1985年她成为省科学院系统最年轻的副所长,还曾经担任过省人大的专职机关党委书记职务,但她值得骄傲的职务是在柳河干校多种经营连当指导员。入党后她参加的第一次党的生活,是以支部书记的名义主持全体党员会议,而她面对的党员,党龄最短的都超过了她的年龄,他们那惊喜信任的目光,现在还时常闪现在她的眼前。那时她负责全连百十号人的工作、生活和进步成长,还管着上万只小生命,有猪马牛羊,也有鸡鸭鹅狗蜂,她为他们和它们的生存与发展操心,真的很累也很有趣。有一次刚生的小猪崽儿被狼叼走,他们跟着狼的脚印追了很远,后来在狼的粪便里发现了小猪脚,许多女知青当场就哭了。当年,张利是全连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也是全连汗水流得最多的人。她说,如果不说谎的话,现在的我仍很佩服当时在柳河的那种精神。列宁说过:"劳动是艰苦的,是可以把人锻炼成钢铁的教育。"动荡的年代让张利那一批人早熟了,而且并不比他们的前辈逊色。她对我说,她们连的青年中还出了许多大人物,当年养蜂的那个戴眼镜的王晓东,现在是敬一丹的先生、华泰保险公司的总裁。1993年的8月,张利曾带领108个当年的"小将"重访柳河,他们中有市长、局长、厂长、教授、外交官(张梅在美国纽约领事馆当领事),可他们在见多识广后更珍惜当年在柳河走过的泥泞小路。张利说,经历是人生的一笔财富。当我们再次踏上柳河的小路时,我们深知只有走过这段苦难的历程,才有能力走出日后的泥泞、沼泽和芦苇塘。
    采访结束后,张利给了我她的一篇回忆文章《我的第一次组织生活》,文中的最后一段话很精彩,愿和读者们共飨--
    "一个人通过艰难而获得的精神价值,是一笔特殊的财富,由于它来之不易,就决不会轻易丧失。当他带着这笔财富继续生活时,他的创造和体验会有一种更加深刻的底蕴。"
    (注:本文插图选自《知青油画展》,特向作者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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