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一位生于台湾长在台湾的九旬老人，在黑龙江度过了他六十年的人生岁月。如今的他，鹤发童颜，身体硬朗，用乐观和坚毅抵挡住年轮的侵袭。他的传奇经历，就是一部海峡两岸打开隔阂、畅通交流的备忘录……
1946年11月，台湾基隆港冬日的一个下午，92名怀揣着“学习祖国文化，建设崭新台湾”美好理想的台湾优秀青年，分别登上了开往上海、天津和厦门的客轮。这92名台湾青年，是台湾历史上首次由政府为有计划地培养知识人才而派往祖国大陆学习的“公费生”。18岁的洪瑶楹，是这批“公费生”中的一员，他对即将赴学的浙江大学充满着浪漫想象和激动的盼望。然而，在挥手和亲人告别时，他哪会知道，这之后的半个世纪他再没踏上过故乡台湾的土地。
一、追逐梦想 卷入历史洪流
2017年4月11日，当笔者见到洪瑶楹老人时，他已经把两本记载着“台湾升学内地大学公费生”这段历史的书籍和一些文字材料整理好，摆在桌上。年届九旬的老人，声如洪钟，鹤发童颜。他用浓浓的台湾普通话口音，讲述了自己不寻常的人生经历。
1945年台湾光复。刚刚从日本50年殖民统治回归祖国的台湾，由于日籍教师的撤离，高等教育出现真空状态。据当时《台湾新生报》报道，1946年的台湾各高等学校师资力量缺位八成之多。当时的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教育处决定，将举办一场考试，择优选派100名优秀台湾青年，公费资助派往内地的顶尖学府升学。台湾制订的这个长远的人才储备计划，目的是让优秀学子们在学成之后，能够进入台湾省各个政府部门工作。
“我当时已经考上了台中农林专门学校，但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报名参加了公费生的考试。”洪瑶楹老人回忆起自己青年时的那个决断，心情仍是激动的，“当时，全台中市只有为数不多的考生考取了‘公费生’，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台湾省政府向内地派出百名“公费生”，成为当时台湾一大新闻，因此洪瑶楹等人的名字，在1946年的《台湾新生报》上反复出现。而其实，最终真正乘船来到内地的是92人，他们分别进入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厦门大学、浙江大学、暨南大学、武汉大学、同济大学等学府学习。洪瑶楹如愿进入了当时的浙江大学农学院农业化学系学习。洪瑶楹说，作为“公费生”我们都知道，来内地上学，除了要学习理工农医等科学知识外，还肩负有学习祖国文化的责任。“在日本人的统治下，我们台湾人从小除了说家乡闽南话，所有在校生必须时时都说日语，看得懂汉字，但是听不懂、不会说汉语。”
洪老先生说，因为甲午战争后台湾被日本割据50年，这50年间祖国大陆发生了天摇地动的变化：辛亥革命、军阀割据、五四运动、十四年抗战……台湾岛与大陆有海峡相隔，青年人对这一切变化都毫不知情。全体“公费生”在奔赴内地升学时，出发前在报纸上发表了《临别告同胞书》：“我们要认识祖国，打开本省和内地的隔阂……我们肩负着这个大的使命，离开我们所爱的台湾向内地求学，为了养成更大的力量来建设新台湾。”
二、确立信念 抵挡历史风浪
思慕祖国，热爱台湾。在洪瑶楹老人的讲述中，我们能感受到当时的台湾青年大声发出澎湃的誓言时，回荡着身为读书人的浪漫与天真。彼时彼刻，这些还不会流利使用汉语的青年人，他们就那样乘风破浪地来到了北京、武汉、厦门、杭州，继续他们的学业。
然而，他们的大学四年是中国近代史上非常特殊的四年。短短的四年中，他们原本期待的未来变得风雨飘摇。
“公费生”到达内地时内战刚刚开始，就在他们入学后不久，台湾又爆发了“二二八事件”——台湾国民党政府工作人员当街殴打一名卖烟的小贩，事件引起全岛民变。
“当听说‘二二八事件’以后，我们所有的‘公费生’都感到十分愤怒。我和几位同是台湾‘公费生’的同学，就在浙江大学的壁报栏内张贴有关‘二二八事件’的油印材料，向内地的同学们说明事件真相。”洪瑶楹此前还积极参加了浙大学生会组织的抗议美军暴行的示威游行，此时“反饥饿、反压迫、反内战”学生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开始风起云涌，一些台湾“公费生”也纷纷走上街头，要求国民政府停止内战，停止压迫。
随着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不断开展，洪瑶楹的思想开始发生了变化。“那时，我觉得只有一个民主开明的政党才能拯救台湾的百姓，改变黑暗腐朽的旧制度。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同学悄悄地塞给我一本陈云同志写的《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当我一口气将这本小册子读完，我意识到，共产党就是我要寻找的信仰。”洪瑶楹回忆说。
动荡的时局触动了台湾省政府教育处的神经，他们向所有“公费生”发出了返台通知，很多学生先后返回了台湾。但还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这其中就有洪瑶楹。
1949年9月1日，洪瑶楹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第三野战军第九兵团政治部台湾干部训练班（后扩编为训练团）的一名学员。1950年1月，22岁的他加入中国共产党。1951年他在华东军区工作，由于工作认真，任务完成圆满，洪瑶楹荣立二等功一次，1953年被调往广州某部。
当时有消息称，部队可能很快就要攻打台湾，这个消息让洪瑶楹兴奋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时，我常常会想到再次见到家人的场面。”洪瑶楹说。可是历史的走向没有他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
1955年肃反运动开始，台湾人的身份让洪瑶楹成了审查对象。“那一段时间，我感到委屈和冤枉。”1957年反右斗争紧接着又展开，洪瑶楹被打成“中右分子”。1966年“文化大革命”中，他被关进“牛棚”一年，精神上、肉体上承受了不堪回首的痛苦，这些突如其来的冲击对他产生了极大的震动。
“虽然，经历了很多的磨难。但我始终坚定地认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强大的新中国，一心要走革命道路的我，对中国共产党充满感情，对共产主义的信仰始终没有改变。”90岁的老人洪瑶楹诚意道出自己的心声。
正是凭借着对共产主义的信仰，1958年从部队转业到黑龙江省国营赵光农场后，地位和地理方位的巨大落差和变化都没有动摇洪瑶楹的初心。他利用自己在农业方面的专长，总结出一套“大面积机械化施肥方法”，每年可为国家增产粮食一万吨以上，当年就被农场推广使用。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被提拔为北安国有农场管理局副处长。在北大荒的23年里，洪瑶楹娶妻生子，把自己的青春献给祖国机械化现代大农业而无怨无悔。
1982年11月，黑龙江省台湾同胞联谊会成立，洪瑶楹当选为驻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此后，他先后当选为黑龙江省人大第五、六、七届常委，黑龙江省政协第七届常委，担任黑龙江省政协祖国统一华侨外事委员会副主任等职。
三、做两岸使者 诚意不改初衷未变
走过艰难岁月的洪瑶楹，自动担负起连接海峡两岸经济文化交流的重任。
1994年3月，洪瑶楹受中华全国台湾同胞联谊会委托，作为团长率大陆台胞访日团，出席日本东京崇正公会第28届会员大会。
“东京崇正公会是由旅日台湾客家人组成，每年举办一届年会，同时会邀请大陆和台湾地区各派一支台胞代表团参加。”洪瑶楹说，“以往每届年会上，台湾地区代表团和大陆的代表团都互不接触，在年会上都是各讲各的话，各喝各的酒。”可洪瑶楹率团参会的这次，情况却有了历史性的转折。这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竟是已经湮没在近半个世纪历史烽烟中的“公费生”这个称号。
原来，十分碰巧的是，赴日参会的台方团长林金茎正是在1946年首批从台湾赴内地上学的“公费生”，同洪瑶楹是同学。当时林金茎就读于复旦大学，台湾省政府要求“公费生”返台时，林金茎回到了台湾转读台湾大学。年会上，洪瑶楹见到了林金茎那一刻，礼貌性地伸出了手，林金茎也立刻回应，两只非同寻常的手就这样紧紧地握在一起，共同聊起了同为“公费生”的那段岁月。洪瑶楹拿出准备好的礼物送给林金茎，林金茎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支钢笔当作礼物回赠给洪瑶楹。海峡两岸双方代表团长的这个举动，让会场气氛一下子融洽起来，这种情况在以往历届年会中都未曾出现过。
早在20世纪80年代，洪瑶楹定居在美国的妹妹就邀请他去，并愿意给他一座农场由其经营，但洪瑶楹回绝了妹妹的好意。“虽然我是一名台湾人，但我更是一名中国人。我要留下来，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告诉给年轻一代。让他们知道台湾自古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任何人都不可能将台湾从祖国分离出去。我也要为两岸的统一，贡献自己的力量。”洪瑶楹说，“虽然没有再回到台湾定居，但我仍然十分挂念故乡台湾。”1995年，洪瑶楹在离开故乡50年后第一次回到台湾探亲祭祖。
结束采访时，在一张稿纸上，洪瑶楹老人工工整整亲笔写下这样一段话：“悠悠七十一春秋，当年的风华正茂学子，台湾省首批升学内地大学公费生，远离闾里，飘游他乡，一路走来，如今已是九旬老者。每当风清月白，倍念故里。隔海遥望台湾故乡，游子寸心，依依眷恋于怀。”
如今，洪瑶楹十分关心海峡两岸形势的发展。他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有生之年要看到祖国和平统一大业实现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目前看，仍然任重道远。我迫切期盼我的第二代、第三代……能了却我的心愿，实现祖国和平统一大业。”
胸怀坦荡，情怀依旧。走入2017年春天的九旬老人洪瑶楹，正精神矍铄地为他的母校浙江大学120周年校庆做着资料准备。思绪穿越历史烟云，回忆抵达他青年时代的浙大校园，一位意气风发英姿俊朗的台湾“公费生”，走在江南烟雨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