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已经14年了,我也有十几年没有叫奶奶的口福了,只是在儿子嘴里才能听到和体味那过去曾有的幸福。奶奶享年92岁,是一个高寿的老人,我列位于她众多孙男娣女中的一员。
寿则多辱,这是人逢乱世的一种说法。普通平凡的奶奶本来不应承受大荣大辱的变故,但历经社会变迁,也难免遭遇世间的磨难。她出生在上世纪初的清朝末年,经历了民国、伪满州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可谓是“四朝遗民”,也历经特定时期的沧桑和忧患。她给我讲过国民党政府的无能、日本人的残忍、东北胡子的猖獗,以及当年打进东北的苏联大兵的粗鲁。她的讲述是一部社会动乱的历史,最后她由衷地评价,还是共产党伟大、新中国光明,让国家和老百姓享有尊严。
奶奶是旧社会不识字的传统妇女,她不会有更多独立的自我,所有的遭遇都来自与儿女荣辱与共的母爱。她生过10个孩子,存活在世上的有6个,这6个孩子的遭遇就成为一个母亲幸福与否的体验。社会变迁和政治运动给儿女带来一些变故,首当其冲的是土改时大姑的遭遇。大姑在奶奶的主持下嫁给了一个比较宽裕的家庭,据说不识时务的夫家在快解放的时候花钱购买了三十亩地,只是拿到地契尚未尝到当地主的滋味时就进行土改了;更不识时务的是奶奶此前做主将姑姑嫁给了这样一个有名无实的地主家庭。翻身的农民要批斗地主狗崽子,吓的姑姑要死要活的躲在娘家,奶奶告诉姑姑不用怕,大不了一死,还能要命不成。她把姑姑接到身边,整天看护。奶奶的勇敢和坚强,成为姑姑的保护神,让姑姑度过了那段心惊肉跳的日子。紧接着是更大的政治冲击,在三年灾害时期,十六岁就参加抗美援朝的“红小鬼”,也是最有知识的大学讲师三叔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打入牢狱九年。这构成了一个家族的不祥,不仅影响到父辈的政治前程,连当年大哥入团都是不可企及的事情。可想奶奶的压力是双重的,一来是担忧三叔的遭遇,儿行千里母担忧;二来为儿子对整个家族构成的政治影响感到沉重,那段时期奶奶心中郁结着一种隐忍之苦。1970年三叔结束劳改生活,摘掉反革命的帽子,遣回哈尔滨,又是奶奶用积攒的钱帮他购置了一间草房,重新组建了家庭。一位不谙政治的家庭主妇,却成了儿女躲避政治风波的港湾。
除了极左政治的压力,生活中的奶奶是一个极豁达和富有情趣的人。由于我是奶奶身边最小的孙子,也就得到奶奶更多一分的袒护。小时候,在物质匮乏的“文革”时期,奶奶成为我改善生活的最大“施主”。奶奶没有劳保,但儿女给她每月20元零花钱,这在当时也是不小的数目。奶奶生性大方,喜欢享受生活,是附近享誉最多的爱下饭店的老太太。奶奶隔三岔五到附近饭店打牙祭,每当这时我都是她最忠实的“随从”。一老一少来到小饭店坐定,多是一碗豆腐脑、馄饨、面条之类。这时奶奶是慈祥的,也是神气的。她偶而还会说你妈妈太抠门,钱是人挣的,就得去花,吃在肚子里才是攒了赚了。她的唠叨不是贬损母亲,而纯粹是掩饰不住的自得。我也是奶奶忠实的“同盟”,常常是不惜背叛父母而旗帜鲜明地站在奶奶的立场上,这让奶奶十分高兴,带我下馆子的次数就越来越多。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不能让老年人缺钱,足够的零花是他们晚年体面生活的保障。
奶奶最后十年过得非常安祥,我家搬上三室朝阳的楼房,她独享六平米的房间。奶奶最喜与人聊天,也最不知疲倦。没人的时候就在房间里看看花草,摆弄她吃的各式各样的药瓶,或独自摆扑克。她最喜家里来人,就像我们儿时盼来人蹭饭解馋一样,奶奶是要搭乘热闹。家里来人她是最热情的活跃分子,总是热衷于在桌上陪同,高兴时还捏起酒盅与客人劝上一杯,那神情很天真快乐。谁来我家都愿意跟奶奶唠上几句,享受一份生活中的幸福和祥和。
终于,奶奶就像一架老机器完成了它所有的工作,最后破损停歇下来了。奶奶离别时没有太大病痛的折磨,最后一周基本是昏睡,就这样在亲人的陪护下睡过去了。我跟长辈一同给她穿上寿衣,感觉她的体温渐渐退去。奶奶享有一个普通人难得的高寿,也充裕完成了人生所有的事情。我们对奶奶充满了怀念而不是对她未来世界的恐惧,此时的离去是她人生圆满的结局。火葬场里我们是唯一的没有哭泣的队伍,她繁衍的子孙们在她休息的地方一起照了一张“全家福”,就这样平静地送她归去。
我忽然感到死是一件很平常而有尊严的事情,不该弄成悲痛欲绝的丧乱,奶奶的去就是一种从容的离世。我们怀念奶奶,现在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肯定是一个慈祥的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