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像一本书
我觉得《西班牙旅行笔记》的名字不如台湾版本深刻和贴切，在那个狭窄却元拘无束的小岛上，林达夫妇的这部作品叫《西班牙像一本书》。
内地版的书名很容易让人误解为纯粹的游记。其实不然，作者关注的重点并非是迥异的风情，而是在西方世界里显得特立独行的西班牙历史。作者所指的旅行不是单纯的地理概念，更像穿越时空，将两千年间西班牙发生的重大事件浏览一圈，然后记录下所见所思。
作品的行文风格依旧轻松优美，意味深长。就我个人感受而言，《西班牙旅行笔记》比作者的代表作《带一本书去巴黎》更合口味。阅读的时候，就像在冬日的雪夜里，和一位睿智的朋友围坐在红泥小火炉前，听他讲述貌似和我们元关却让人怦然心动的故事……
故事的路线图经过了精心设计，作者沿时间轴线走访重大事件的发生地。从代表时代的遗址遗迹说起，引出事件的背景、经过和结果，而观点往往隐藏在叙事之中，整部作品都是如此。作者从巴塞罗马两千年前的罗马帝国输水管写到西班牙分裂组织"埃塔"的大本营，巴斯克自治区。前者意昧着西班牙与欧洲的渊源，后者象征着西班牙今日的成就。随着"埃塔"组织在本世纪初宣布永久停火，麻烦不断的西班牙王国终于可以昂起头来宣布，经过三十年努力，那个徘徊在欧洲大门外的集权、内乱的幽灵一去不复返了，已成功转型为民主、安定和自由开放的国家。
事实上，这本书颠覆了我对西班牙以往的印象，没想到最近一百年来，这个远离万里的斗牛士王国与我们的经历是如此相似。上世纪初，他们有"九八"一代，启蒙民众心智，进入了现代文明；而我们则依靠新文化运动，迈开了追赶世界的脚步；彼此都爆发过令人心碎的内战，那边是右翼获胜，这边是左翼夺取政权，战后都是令人窒息的等待；最后是不约而同的改革开放。而今，西班牙已经完全融入了欧洲融入了世界，从经济到政治，从意识形态到民众的情怀，而文化依旧特立独行，风光元限。
从这个意义上说，西班牙真的像一本书。
下面结合其他资料概述一下我以为与我们的轨迹大致平行的重大事件一一西班牙内战。
半个西班牙死了
西班牙内战（1936年7月18日一1939年4月1日）是西班牙第二共和国期间的一场内部战争，其性质与我们所熟知的内战大同小异，往简单了说就是左右势力之间的战争。政府属于左翼阵营，信仰包括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反对君主立宪、宗教信仰，主张共和，支持地区自治，所辖的武装力量称政府军。而反叛的右翼阵营信奉天主教，维护主权，强调社会秩序和国家统一，其军队称国民军，主要由佛朗哥率领的驻摩洛哥军团和北非雇佣兵组成，社会组织为松散型的长枪党。内战打响后，纳粹德国和意大利支持反叛方并出兵干预，于是右翼阵营便有了一个臭名昭著的称号，法西斯分子。
左翼支持者是苏联和墨西哥，前者以自愿军的形式直接出兵。此外，在共产国际组织下，包括中国在内的五十多个国家近四万民众投身到西班牙，与共和政府并肩作战，其中不乏聂鲁达、海明威、乔治·奥威尔、卡帕以及白求恩等知名人物。而英法等国对西班牙共和政府实行武器禁运的同时保持中立。
左翼阵营在取得了不错开局后，尤其是马德里保卫战获胜后，受前苏联肃反运动影响，极左势力日益猖獗，对内部持不同政见者进行清洗，最后导致内部分裂，形势随即急转直下，军事上节节败退。1939年1月26日，共和政府临时首都巴塞罗那不战而降。1939年2月27日，英法政府承认佛朗哥政权，断绝了与共和政府的外交关系。3月3日，共和政府海军基地卡塔赫纳爆发叛乱，3月5日，左翼阵营最后的据点马德里发生内证，阵营内部的温和派与极左势力发生激战，四天后，温和派获胜，同时宣布解散政府军并允许愿意离开的人流亡国外。3月27日，国民军顺利进入马德里。4月1日，佛朗哥宣布西班牙内战结束。
据保守估计，内战导致了至少64万人失去了生命。
林达夫妇引用了一句墓志铭来评价这场内战，"这里埋葬着半个西班牙，她死在另外半个西班牙手里。"①
战争暴行
西班牙内战中的暴行一直是历史学家研究的焦点，安东尼·比佛在著作《西班牙内战》中表示，佛朗哥在战争期间以及随后的白色恐怖中共处决了20万人，而左翼至少处决了38000人。朱利叶斯·鲁伊兹认为，共和区约有37843人被处死，国民军统治区最多有15万人被处死（包括战后的5万人）。塞萨尔·维达尔则认为共和派遇害者约有110965人。2008年，西班牙社会党人巴尔塔萨·加尔松展开调查，认为1936年7月17日至1951年12月期间，共有114266人被处决或下落不明。②
右翼阵营所犯下的罪行包括轰炸平民区，毕加索的惊世之作《格尔尼卡》就是据此创作的。在格尔尼卡空袭中，1645人遇难，绝大多数是平民。这次轰炸是德国空军的"空袭演练"。从此，空袭城镇就成了惯例的军事于段。另一项罪行是屠杀战俘，如"巴达霍斯大屠杀"，在一个斗牛场里，摩尔兵射杀了两千名俘虏和平民，包括老人和儿童。
左翼势力同样对战俘和民众进行了有组织的屠杀。内战打响后，共和区中支持右翼的军官和民众普遍遭到杀害。仅马德里就有11705人因此丧生。其中导致了数千人（包括妇女和儿童）罹难的帕拉库埃略斯和阿尔多斯大屠杀，是战争期间最大规模的屠杀行动。此外，红色恐怖期间还处决了6832名天主教神职人员。
需要格外指出的是，斯大林主义者以清洗潜伏的敌对分子为名，杀害了5000多名国际纵队的士兵和数量不详的不同政见者③。上述指控不包括回国后遭到清洗的苏联人。林达在书中透露，苏联驻马德里大使，仅仅因为安排了一次交换战俘活动，回国后就被镇压。书中写道，"西班牙清洗只是苏联大清洗的延伸，就连罪名通常都是一样的。"
第五纵队
"第五纵队"的来历很有几分黑色幽默的味道，其结果却是不计其数的元辜者因此丧命。
1936年10月，莫拉将军率领国民军四支纵队包围了马德里，记者问他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即最后攻陷马德里的将是哪支纵队。莫拉将军灵机一动说，哪一支都不用，我埋伏在马德里的第五纵队将解放这座城市。
我相信莫拉将军在说出这句话时一定为自己的机警而洋洋自得，随便一句话就摆脱了难题。但是他肯定想不到信口开河的后果。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看到，一年后他因飞机失事而死亡。此后右翼军队为佛朗哥所独裁。而莫拉将军发明的"第五纵队"流传深远，成了潜伏敌人的代名词，在西班牙内战中也成为极左势力排除异己的借口，让无数民众人头落地，并最终导致共和派分裂。
答记者问的几天后，共和派迅速找到了"第五纵队"的成员，马德里模范监狱中关押的约5000名囚犯。这些人除了极少数属于真正的政治犯，大多是西装革履的有钱人，只不过有右翼倾向罢了。结果他们在街头和郊区被全部处决。
随后获胜的"马德里保卫战"为这场屠杀披上了一件正义的外衣，两者之间貌似一种必然的逻辑关系。看，正是因为我们挖出了潜伏的"第五纵队"才取得了保卫战的大捷。
眼见未必为实这句话在此时派上了用场。身处其中的海明威也信以为真。他创作的唯一剧本《第五纵队》描写的就是共和政府挖出潜伏敌人的事情。当然，他也记录了左翼阵营温杀无辜的细节。
三个作家
三个作家是聂鲁达、海明威和奥威尔。西班牙内战中他们都是义无反顾的共和派支持者，并亲历了战争，与共和派并肩作战。但是最终在世界观的道路上，他们分道扬镰，成了左中右的三个代表人物。
海明戚在西班牙内战中，从开始就像一名旁观者，这与他的战地记者身份有关。虽然他来西班牙的最初目的是帮助共和政府，为此他借款四万美金购买救护车送给政府军。从他此后发表的言论看，与其说他支持左翼还不如说是反对法西斯。也可以理解为因为反法西斯而不得不站在了左翼的队伍中。所以在政治的分界线上，左右翼都没有将他看成自己人，属于一名中间偏左分子。与立场相符，海明威描写内战的文字表面上是支持共和派，但是冷若冰霜，而且在鞭挝法西斯分子的同时，也对共和派的丑事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揭露。他根据内战创作的剧本《第五纵队》和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在文艺评论界存在争议，反对方的理由之一是作品缺乏热忱。这一点属实，感情投入方面不用说和热情似火的聂鲁达相比，就是比起他在内战期间发表的一篇悼念同胞的短文，《哀在西班牙战死的美国人》也明显不足。这理应是政治立场所致，起码说明海明戚在主观上并没有将自己划拨到左翼阵营之中，而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
西班牙内战对于艳遇不断的海明威更像是一次邂逅，一次人生的插曲，尽管此后他仍游离于左右之间，但是并没有深刻的反思作品问世。无论是政治意义的还是文学范畴的。至于为他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老人与海》，确实是一部伟大的人性作品，超越了政治时代的甚嚣尘上。
与海明威摇摆的左派立场相比，聂鲁达毫无疑问是坚定的左派，自始至终都是。无论是作为西班牙内战期间的智力外交官，还是在50年代流亡期间。即便在斯大林主义对前苏联文艺创作念起了紧箍咒，聂鲁达也从未怀疑过他的政治偶像斯大林。他在晚年回忆录《我曾历尽沧桑》中写道"我又将一首诗献给了这位强有力的人物。那是在他去世的时候。这首诗在我的任何一版全集里都可以找到。克里姆林宫的巨人有一种强烈的影响，振奋着人类，我的诗就是吸收了这种巨大影响。"
在聂鲁达的笔下，西班牙内战像黑白一样分明，是进步和反动之间的战争。内战结束后，佛朗哥独裁在他看来就是纳粹德国的幽灵复活。
至于聂鲁达1971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无论在当时的拉丁美洲还是西方世界，都存在争议，但是现在看来，聂鲁达获奖预示着冷战思维正在告别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人文精神。从这个意义说，聂鲁达的诺贝尔殊荣更像是海明威的延续，人性、良知以及文明不但超越了国界，也超越了意识形态的纷争，人类正在步入一个伟大的时代。
与聂鲁达、海明威两位巨匠相比，文学成就略逊一筹的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则是一位伟大的反思者。从他逃离西班牙那天开始，这场悲剧的阴影就如影随形，他似乎也愿意如此，无时元刻不在反思和写作，并最终创作出两部振聋发暇的警钟式作品，《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
这与他的经历有关，作为一名志愿者，奥威尔仅仅因为没有通过共产国际通道，纯属偶然地加入了统一工人党并进入西班牙，就被斯大林分子列为清洗对象。而在奥威尔看来，在抗击法西斯的战壤中，他身边的战友们不管隶属于哪一个政党，只是名称不同，本质上都理应属于社会主义，都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
事实却不是奥威尔想象得这般天真。一次战斗中，佛朗哥国民军的一颗子弹击穿了奥威尔的脖子，差几毫米夺走他的性命，因而不得不送往后方养伤。等待他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冰冷的手铐。幸运的是抓捕他的时候，他刚好外出，经过种种曲折，最终带着妻子逃出西班牙。而他的罪名，正是海明威笔下的第五纵队，所谓潜伏的敌人。至于奥威尔的战友们，那些统一工人党的成员们几乎全军覆没，要么死在佛朗哥的机枪下，要么被共产国际的秘密警察处死在街头。
逃离了红色恐怖的奥威尔日子仍不好过，其共产主义者的身份受到英国军情五处的严密监视，不久流亡法国。
1945年，影射苏联历史乃至于20世纪共产国际历史的《动物庄园》出版，1948年，与后来的事实惊人相似的讥讽极权制度的政治寓言作品《1984》问世。
1950年，奥威尔因肺病去世，年仅47岁。他被评论界誉为"一代人的冷峻良知"。而更具代表性的评价是"多一个人看奥威尔，就多了一份自由的保障。"
佛朗哥政权
奥威尔在西班牙内战中也成了一个象征，随着他的出逃，共和派四分五裂，六个月后内战结束，佛朗哥宣布就任摄政王，西班牙从此进入佛朗哥时代。
林达夫妇的笔下，佛朗哥的脸谱变得丰满，不再是我们印象中的那个反动到极致的坏蛋。
首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百般周旋拒绝加入轴心国，严格来说，甚至没有给纳粹德国，他赢得政权的大恩人给予任何实质性帮助。就是简单到几块石头的直布罗陀海峡，佛朗哥生生地拖了六年，也没有让纳粹军队踏上一步，反之，他默许盟军在此地建立反攻基地。以至于美国国务卿赫尔感慨道，若不是西班牙保持中立，我们不可能进入非洲。
其次，西班牙向战乱中的欧洲人敞开了国门，不论国度和种族，包括犹太人都可以进入西班牙避难。据战后统计，仅仅有文件证明的逃亡到西班牙的犹太人就有六万人之多。不仅如此，西班牙甚至成为法国抵抗者的基地。
总之，佛朗哥在二战时期的表现为自己也为西班牙赢得了足够的印象分，尽管在流亡的共和政府游说中，国际社会并没有立刻接纳西班牙。
佛朗哥在今天的西班牙人眼中也是复杂的。他既凶残如兽，起码有十万人因为反对他的统治而丧生；又是个聪明的家伙，如果不是二战期间坚持中立立场，死掉的岂止是十万人。而且在佛朗哥执政的大部分时间里，西班牙的文化和经济都开始缓慢复苏。
不仅如此，佛朗哥还培养了一位英明的国王，胡安·卡洛斯。在卡洛斯10岁的时候，佛朗哥将他迎回西班牙，让他接受传统欧洲君王应该接受的一切教育。并在1969年正式宣布，卡洛斯为西班牙未来的国王。随后的事实证明，若不是卡洛斯，西班牙大概还要在欧洲|门外徘徊好多年。
总而言之，右翼势力统治的西班牙是缓慢复苏，缓慢生长，但是方向正确，四十年后脱胎换骨。
而林达夫妇对佛朗哥的概括可谓独辟蹊径，又深刻异常。大意如下。
封建制度的西班牙在半路遇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极左的苏联和极右的德国都想把西班牙拉人自己的阵营，佛朗哥的做法是向回走。让西班牙学习三十年后再来考虑向左还是向右，亦或是其他的方向。
在我看来这个其他的方向当年就有，民主制度。只是在三十年代，并不如左和右那么噎嚣那么动听而己。而三十年后，尘嚣散尽，道路已清晰明了。
所以今天看来，同样独裁的佛朗哥之所以让人无法忽略，是因为他非但没有像左翼国家那样，将祖国作为赌注打碎重来以试验自己的理想，反而是小心谨慎地维护着传统，以穷实基础。虽然代价同样不菲，无数人头落地。
1975年，巨星陨落的年代，佛朗哥去世。胡安·卡洛斯加冕。1977年，长期受到镇压和迫害的西班牙共产党宣布拥护国王，维护国家统一并放弃武力，从而在四十年后重新获得合法地位。同年，西班牙举行四十年来首次大选。1981年，右翼的军方势力发动政变，结果未获国王支持因而失败。1982年西班牙举行第二次大选。1986年，西班牙加入欧洲共同体。再以后，这个曾经和我们平行的伙伴渐行渐远，并成了一本书。
①林达：《西班牙旅行笔记》P363
②维基百科
③Anthony Beevor：（西班牙内战）P161
④林达：《西班牙旅行笔记》P348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