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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刊次：2017.1（总第82期）  
  类别：文史随笔  
哈尔滨历史文化的误读
尚志发
（作者系著名文化学者，作家；著有电视剧《李卫当官》等）
     
    20世纪90年代，哈尔滨学术界与媒体常常为寻找城市之根而冲动，这冲动时涨时消，忽冷忽热，一直到2005年，终于选定哈尔滨设治百年作为“纪念日”。十几年的寻根之痒似乎得以终结。当年的道台府衙门重新修复，省城的报纸、电台、电视台等媒体都来隆重宣扬千年文脉，百年设治，以此来讲述城市的百年历史文化变迁。哈尔滨百年历史再一次成为人们的谈论话题。无疑这也是一次向世人宣传哈尔滨文化，对公民进行城市历史文化教育的百年一遇之良机，在哈尔滨城市文化建设史上理所当然地应该留下辉煌一笔。
    但是，在某些媒体宣传设治百年的文章中，回避哈尔滨城市历史中一个基本事实：中东铁路和哈尔滨开埠都是沙俄等帝国主义列强强加给中国人民的不平等条约的产物，1920年前的哈尔滨是沙俄等帝国主义建在中国领土上的“国中之国”，在哈尔滨及中东铁路附属地，中国政府丧失了自己的主权，沦为沙俄的殖民地。在这里，俄国、日本、美国、法国等主要帝国主义国家演绎着一场场独霸与分赃、争夺与勾结的罪恶。而1905年哈尔滨的设治与开埠是解读哈尔滨历史文化最恰当的时期。可惜的是，在宣传哈尔滨设治百年的文字中，我们读到的几乎都是当年的哈尔滨是如何的“繁荣发达”，如何的“国际化大都市”，如何的“欧陆风情”，一句话，在这些文字中，我们看不到中华民族的灾难，看不到殖民地下人民的血泪生活。这是严重的误读！
    哈尔滨设治与开埠，是日俄战争后，俄、日、美、英等国争夺东北的结果。义和团运动后，“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沙俄则趁机出兵占领整个东北。《辛丑条约》后，沙俄仍独霸东北，拒不交还我国主权。继而逼迫中国政府签订《暂且章程》条约，主旨是“监理满洲原则”，承认东北为沙俄独占的殖民地，俄方不顾列强反对，竟在最后约稿后威胁中国政府：“不得改一字，限十五天画押”。独霸使其他列强强烈不满，美国人提出对东北应该实行“门户开放”政策，“利益均沾”不可俄国一国独占。日本充分利用列强对沙俄的不满，与美国通融，与英国签约，使国际关系复杂化。而俄国仍拒绝撤兵东北。日本终于向俄国提出划分东北及远东的利益范围，俄国自恃国大兵强，无视日本的利益要求，谈判破裂。于是，终于在1904年爆发了争夺中国东北及朝鲜权利的日俄战争。
    这场战争以俄国失败告终。日、俄两国在美国签订瓜分东北的《朴茨茅斯条约》。日本以胜利者的姿态强硬要求沙俄将中东铁路自哈尔滨至大连段全部无条件转让日本。最后双方妥协，将自长春至大连段转让日本，哈尔滨仍在沙俄手中。列强们把长春以南称为南满，长春以北称为北满。
    日、俄两国签订的战后分赃协议，要得到中国政府的确认，因为他们瓜分的是中国的领土和政权。于是，日本又强迫中国政府签订了《东三省事宜正约》也称《满洲善后协约》。哈尔滨人永远不要忘记这个条约。这个条约中国政府认可了《朴次茅斯条约》瓜分，并答应东三省开放哈尔滨、长春等十五个商埠，开放东北使东北国际化，也使哈尔滨国际化，以便各国利益均沾，于是，日、美、英等十几个国家的商人、冒险家、政客、间谍涌入哈尔滨。东北由沙俄独霸，变成日、俄分霸，美、英、法、意、德等十几个列强也闯进来谋求各自的利益。
    哈尔滨与长春等十五个城市一同开埠，一同“国际化”了。哈尔滨由于它在中东铁路的位置，逐渐成了各国列强为扩大本国在中国的势力范围而勾结和角逐的焦点。而此时大清王朝已经如同一个气息奄奄行将就木者，任人摆布。它无力为国家主权与列强抗争，吉林将军奏请朝廷在哈尔滨设关道，“专责”主要是与洋人交涉。所谓“交涉”，虽然有“据理力争”的意味，但最终还是要满足列强的要求。滨江关道开张的第一年，首任道员杜学瀛就被迫与沙俄签订了《中东铁路公司购地合同》《吉林铁路煤矿章程》《吉林木植合同》。从此沙俄完成了中东铁路沿线拓展二十万晌的附属地即殖民地，可以“合法”地掠夺沿线的森林和煤矿。滨江关道并无政府职能，也并无政府管辖区。是清朝政府在狼群来了的时候而仓促搭起的，希望与狼共舞的纸房子。
    随着各国商人、冒险家、政客、间谍涌入哈尔滨，各国政府纷纷要求在哈尔滨设立领事馆，滨江关道开衙8个月后，俄国领事馆于1907年1月在哈开张。美国则在7天后设领。两周后，日本领事馆挂牌。就这样，法、英、荷兰、意大利等先后在哈设领。名义上是保护侨民，实质上是欧美列强联合抗俄的姿态，而真正用心则是参与对东北利益的争夺。
    沙俄对于各国的虎视眈眈在日俄战争后早已有准备。1906年10月沙皇内阁特别会议就通过了《东省铁路附属地民政总则大纲》。这个大纲的主旨，就是要在中东铁路沿线及其他城镇，按租界形式，实行殖民地行政管理。夺取中国政府的行政权、司法权。1906年1月，中东铁路公司管理局宣布下设民政、土地、中俄交涉、教育、宗教、卫生、兽医、新闻8个科，管理着铁路沿线附属地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就在美国驻哈领事馆挂牌后的第4天，铁路公司通过了哈尔滨市政规程。俄国总领事留巴在《远东报》上发布通告宣称：“哈尔滨东清铁路租界特别完全管理地面权，为东清铁路所有……故铁路租界一切地面管理权、警察权、庶务与布置各事，专事于铁路公司。”这里说的“铁路公司”就是沙皇俄国的同义语。留巴的这个通告，引起中外震惊，各国领事馆纷纷抗议，因为中俄铁路合同没有管理地方民政和警察权。留巴的通告无疑是声明沙俄政府对哈尔滨的全面接管，出于对自己在南满铁路的利益，出于排斥美、英、德、法等国回来染指，日本立刻变成沙俄盟友，声明承认沙俄在哈尔滨的行政权力。中国政府抗议，沙俄哪里把它放在眼里。1907年11月14日，俄国财政部顾问与中东铁路局局长霍尔瓦特主持通过了《哈尔滨自治会议章程草案》。声称：“哈尔滨城内之产业及修整均归自治会公所选出之机关管理监查，该机关之权，归铁路总公司总办。”并规定市董事会，即市政府的董事长必须由俄国人充任。1908年初，哈尔滨市政董事会选出俄人贝尔格为董事长（市长）。中国外务部照会俄国，俄方置之不理。自治会对哈尔滨的华人加捐加税，华人反抗，俄方竟将哈尔滨华商一概逐出境。华人在哈产业和房屋被封闭。华商群情汹汹，准备举事暴动，滨江关道出面压制恐吓才算平息。
    哈尔滨已经完全变成了沙俄的城市。
    列强各国除日本外，原本都反对“哈尔滨自治会”。英、美、德等国侨民认为“自治会”纳税是非法的，因此他们拒绝纳税。反对最甚的是美国，美国认为如果听任沙俄在哈尔滨以主人自居，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就会破产，美国利益将变为泡影。但美国又担心继续反对会使俄、日采取联合行动，最终还是让在哈尔滨的美国人向俄当局交“市政税”，由于国际形势的变化及列强各国在东北的利益，英、法、德等国先后谅解了俄国，承认了沙俄在铁路属地的殖民市政体制和非法攫取的行政权，承认它的殖民统治。
    第二任滨江道员施肇基比各国列强都痛快，在哈尔滨自治会成立两个月即1908年4月就承认了它，擅自与俄国达成了协议，拱手把哈尔滨送给了俄国人。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一本影响十分恶劣、叙述杂乱无章的书——《哈尔滨寻根》，仔细核对一下，省城关于“设治百年”的宣传报道，主要是来自这本书，或者说是来自它的误导。抛开书中关于哈尔滨的“语义”等学术方面的内容不谈，就该书的精神主旨而言则是对哈尔滨历史文化的严重误读。它回避了哈尔滨在城市形成和发展中的殖民历史过程，混淆了历史上的殖民开放与今天的经济开放的本质区别。我们从该书第九章的《国际贸易城的形成与发展》的小标题就可窥一斑：1．俄国人在哈尔滨“一统天下”；2．犹太人在哈尔滨“步步为营”；3．德国人在哈尔滨“经营有术”；4．英国人在哈尔滨“锐意进取”；5．法国人在哈尔滨“不甘落后”；6．美国人在哈尔滨“后来居上”；7．日本人在哈尔滨“势如破竹”；8．其他外国人在哈尔滨“八仙过海”；9．民族资本家在哈尔滨“得天独厚”；10．官僚资本在哈尔滨“突飞猛进”。在这里，人们读不到对西方列强在东北、在哈尔滨丧心病狂的经济掠夺的控诉与谴责，作者在这里是用欢愉的笔调歌颂列强的成功。该书在描述哈尔滨文化的所谓“中西历史文化荟萃”的两章中，更是令人瞠目。作者甚至把哈尔滨姑娘的漂亮归结为中西交融的“遗传基因”。如何看待西方文化对哈尔滨文化的影响，我以为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我国近代历史上，所有在“约开商埠”的城市文化历史上，都有西方文化的影响，这种影响正是当年西方文化渗透侵略的结果。如何评价这种历史现象，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理论问题，也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当年的耻辱当作田园牧歌般的往日生活去回忆。作为一个地方史志的研究者，竟然对哈尔滨文化有如此混乱的误读，不能不引起我们为城市文化安全的担忧。
    改革开放，发展经济，不能以牺牲历史和民族文化为代价。哈尔滨重新修复的“道台府”决不可以把它读成什么“主权”意义上的东西，应该是教育市民，特别是青少年们知耻爱国的基地。哈尔滨到处可见的欧式建筑，我们在欣赏它的美学价值，把它作为旅游资源的同时，不应该把民族往日的耻辱、血雨腥风的日子当作“风情”去玩味而当年众多的外国领事馆的设立，更不是哈尔滨人文化包容的根据。长期以来，对哈尔滨历史文化的严重误读，应该引起关注了！如果任其下去，不仅贻害后人而且必将危害到国家的文化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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