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以这个名字,现在的哈尔滨人,熟知其人的,怕不会多。1932年夏天,23岁的靳以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来到哈尔滨,只住半年即离开,时间极短。其后,便一直在关内,长期在上海。1959年逝世,恰在英年,仅50岁。即使出版界内,也有不知其名者,10年前,还闹出笑话,一个知名出版社出版《〈收获〉选萃1957―1997》,附录“历届负责人名单”中,唯独把靳以遗漏,主编巴金名字旁出现空白。原来是年轻编辑校对时,不知靳以是何许人,竟然删去。
其实,不论现代文学史,还是现代编辑史,靳以都是不能忽略的重量级人物。
因为那是上世纪30年代的旧事。
靳以原名章方叙,靳以为笔名,是著名高产作家。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集、杂文集,约40余部。逝世后,出版有5卷本《靳以文集》和《靳以选集》,还有《靳以代表作》等诸多版本,可谓著作等身。
靳以又是著名编辑家。他先在北京和郑振铎合编《文学季刊》,后在上海与巴金合编《文季月刊》、《文丛》等杂志,有巨大功绩。《文季月刊》只出版七个月,出版家赵家璧却说:在现代文学出版史上, “占有光辉而重要的一页。”创刊号有曹禺的《日出》、巴金的《春》、鲁彦的《野火》三个长篇连载,张天翼、葛琴、凌叔华、周文、萧乾的中短篇小说,何其芳、萧军的散文;孟十还、黎烈文、卞之琳的译文和李健吾的剧本等。其后,刊发左翼作家茅盾、丁玲、草明、欧阳山、荃麟、刘白羽等的作品明显增加,几乎变成左翼作家创作阵地,留下许多现代文学史永存作品。
解放后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等职,并和巴金共同主编大型文学双月刊《收获》。
文坛名家对靳以评价颇高。靳以逝世后,巴金一个月内写三篇文章悼念,晚年的《随想录》,又有回忆文字称赞靳以是“一个人道主义的艺术家,有一颗富于同情的心。”茅盾、冰心、沈从文等大家都有极高评价。
靳以和鲁迅渊源匪浅。19岁在天津南开中学求学期间,他的诗歌处女作《明天啊,明天》,发表在鲁迅主编的《语丝》上。1935年经黄源介绍,与鲁迅相识。《鲁迅日记》有记载。靳以是鲁迅抬棺人之一,时年27岁。20年后的1956年,鲁迅灵柩迁葬虹口公园,靳以又是护灵人之一。
最近连续看过数种靳以小传、简介,几乎一致地忽略靳以在东北特别是哈尔滨生活和创作的事实,刚刚买来上海版《海上文学百家文库·靳以卷》,在《编后记》里,对靳以在哈尔滨生活与写作,只字未提。我以为,这是不应有的疏漏。哈尔滨对靳以的人生和文学事业选择,都有重大而深远影响。
哈尔滨人应该不忘靳以。老作家关沫南在回忆中说:“住在哈尔滨新城大街的章靳以,在《国际协报》文学版发表了他的以哈尔滨大水灾为背景的《溺》,然后向关内走掉了。”说得简略,曾在哈尔滨生活过后来去台湾的作家孙陵也说:“靳以弟兄,随家庭在东北长大,与东北关系很深。”遗憾的是,没有点出哈尔滨。论述东北作家的许多文章里,也没有提到靳以。
靳以在哈尔滨时间确实很短。靳以父亲闯关东,到沈阳一家五金行学徒,因聪明肯干得老板器重。又过几年,他与人合资开一家“天庆仁五金行”,当上老板。此后生意越做越兴隆,生意也发展到哈尔滨。“九一八”事变,日寇抢占东北,中国人生意难做,五金生意每况愈下。加上哈尔滨遭遇特大水灾,生意损失惨重,导致倒闭破产。不过,这段短暂经历,对靳以的未来走向,却有重大意义。
其一,哈尔滨这段生活,虽然短暂,却深刻影响他的文学走向。靳以说:“那时家境国事都日非,正应该向前一步,积极参加革命,可是因为失恋,心情很不好,又因为那时喜欢杜斯退益夫斯基的书,受他的影响,从生活到作品都染上一层灰色。但我的作品范围放宽了,我的眼睛亮了些,我看到许多在悲惨生活中挣扎的人们,尤其是看到一些东北难胞,既受日本人的迫害,又受反对派的压迫,心中非常愤慨。”
其二,在哈尔滨,靳以把弃商从文的决心,转化为行动。他从学生时代,就喜欢文学。父亲却希望他从商,读大学,也是商科。大学毕业后,父亲还为他找到一份待遇优厚的银行工作。靳以断然拒绝其父为他安排的前程,决心终生走文学之路,第一步就是到北平参与办文学刊物。如果说此前,他的人生之路,还有两种选择,在哈尔滨经过深思熟虑,义无反顾冲进文学大门。
《靳以年谱》说,哈尔滨短暂生活,对靳以影响最大者,是他的心灵。在哈尔滨那些日子里,他充分领略异国情调和当地人的生活。他结交了许多朋友(多数是那些底层的‘可怜人’)从而积累了不少写作素材。在哈期间,他正巧经历了那场有名的可怕大水灾。他与从小在一起长大,一直陪伴其父生活的姐夫徐宗泽(也是他的表兄弟)手挽着手,涉着大水去救人。在与强横的大水搏斗之际,他开始领略人生的意义。他亲眼目睹不少惨剧,他认识到生活并非如诗如画,其中也必有诸多苦辛。他开始涉世,开始从一个单纯的大学生走进社会。他胸中饱含那么多的感情和爱憎,这些爱憎不分民族,不分国籍,一一化作小说,从他的笔尖流淌出来。
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他的成名作与哈尔滨有割不断的血肉关联。
他的成名作《圣型》,故事发生在哈尔滨,描写一个职场男性具有同情弱者的人道主义情怀,和一个沦落而又保有某种人性的犹太女人之间的感人故事。靳以女儿说:这是她父亲“在哈尔滨的亲身经历。”靳以在《圣型》序里说:“尽了我的力量写出真的情绪,甚至在写着的时候把泪落在纸上的时候也有。”没有哈尔滨生活经历,也就不会有这篇成名作。《圣型》留下哈尔滨的厚重影像。
以哈尔滨大水灾为背景的小说《溺》,它和《圣型》一样,背景仍然是五方杂处的哈尔滨。《溺》为读者留下一个动人的爱情悲剧。
靳以亲历过哈尔滨水灾。他在《难》里写道:“我和哥哥的手牵着,一步步地向前走,水是渐渐地深了,迈着脚步的时节感觉着更费力了。走在十字街头的时候,一股凶猛的水流正自西向东地冲过来。踏在脚下的是软的沙泥,我们没有法子立定脚,我们只能更紧地拉了手,急速退了回来。我们犹豫着,不知道该怎样才好,终于我们是逆了水流偏着西面走过去的,当着那水流把我们冲到东面时候,我们已经走过了这条横街了。”这是亲历者留下宝贵的文字资料。
在《溺》里,作家呈现给读者的,是哈尔滨特有的地域风情。一场水灾淹毙者中,发现“一个老年男人,两个耳朵和手指都没有了,结着紫色领带的,不像是一个富有者尸体。”一张照片上写着“给我的彼得,你的琴娜。”原是一位“街道求乞者”,作者娓娓叙述隐藏在后面的故事――彼得,执著追求爱情的悲剧。当初为爱情,彼得和琴娜私奔,没有长久,琴娜离他而去。彼得冻掉耳朵和手指,最后流落哈尔滨街头,心里仍然爱着琴娜,他要爱到“一直到我呼吸世界上最后的一口空气”为止。最后留下的是尸体和年轻女郎的照片,还有几行碑文:“巴沁·彼得诺维奇睡在这下面,他是一个最忠实的爱人。只有他懂得爱,为爱而受苦着。”
他写哈尔滨的作品,充满人道主义情怀,以怜悯,同情,平等的视角,书写这些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小人物,让人不能不洒下同情泪水。
离开哈尔滨,靳以却魂牵梦绕,念念不忘。靳以的散文《忆哈尔滨》,记录下哈尔滨30年代旧影,活灵活现,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
此文不过3千多字,把老哈尔滨畸形发展,立体地呈现给读者。既写出哈尔滨独特风景,“长方石铺成的街路”, “斗子车”, 电车报站先喊中国话,“再用俄文叫一次”; 还有“太阳岛”独特风景:“麇集了许多舨板游船,沙岸上,密密地排满了人”。“俄国人,穿着游人泳衣,女人把绸带束在头上,笑着闹着,一些人在水中游着。有的人,驾了窄小的独木舟,用长桨左右地拨着。随时这独木舟会翻到水中去,驾船的人也会游泳着,把倾覆的船翻过来。又坐到里面去,继续地划着前进”。“在岛的尽头有一家冷饮店,装饰成一个大船的样子,有奏乐的人在吹奏。很多穿了美丽游泳衣的女人坐在那里,喝着冷饮。她们的衣服没有一点水,也没有一点沙子,只是坐在那里瞟着来往的男人。”他生动形象地描述最热闹的基达伊斯基大街(即中央大街)的繁华。“住在吉林和黑龙江的人希望到哈尔滨走走,正如内地的人想着到上海观光一样。”“尤其是到过外国的人,走在南岗马家沟道里的街上,会立刻引起对异国追想。一切都仿佛是在外国,来往的行人也多半不是中国人。”“居住区的一路上,那样的建筑直使我想起一些俄国作家所描写的乡间建筑。”他写道:“中国人在心目中都以为上海该算是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可是到过了哈尔滨就会觉得这样的话未必十分可信。”
作家没有忘记道外,那是另一番景象:“想到住满了中国人的道外区,立刻就有一副污秽的景象在脑中涌起来,就没有法子使我不感到厌恶。只有一条正阳街是稍稍整齐些,可是盖在木板下的阴沟,就发着强烈的臭味。横街上呢,涂满了泥水的猪还在阴沟里卧着,两旁的秽土像小山一样地堆积起来。”“沿着江边的一条路,是排满了土娼的街。”还有“火”,“所有的建筑物都少用砖泥洋灰。所以,火灾像是每天至少总有两三起。……,一阵火就能烧光了一大片,使多少人没有安身的地方。”作者说,写到“道外”这一节,“我就要皱起眉头来”。 道里与道外强烈对比,是这个城市发展的真实历史,也就是殖民化特征。
20多年后,即1956年7月,他又随作家赴工业战线访问团,和老友孔罗荪同时来到哈尔滨。旧地重游,感慨良多。面对建国初期勃勃生机的哈尔滨,或许当年那段生活经历,让他有不胜今昔之感,他把炽烈感情,化作一行行文字,写出《美丽的哈尔滨》、《东北烈士纪念馆》、《抗联之父――李升老同志》、《在和平路上》、《崭新的哈尔滨电表仪器厂》、《哈尔滨人的节日》、《第一条儿童铁路》系列文章,留给历史。
想不到,三年后,即1959年11月7日,靳以溘然长逝,把他深藏在心中的哈尔滨故事,永远带走了。
江南尘系著名作家陈凤翚的笔名,陈凤翚同志曾任中共哈尔滨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中共黑龙江省委宣传部原常务副部长。其杂文集曾获黑龙江散文作品特别荣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