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多余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参观颐园街1号,一想起原主人葛瓦里斯基,脑海中就浮现出两个文艺化人物的混合体,外貌是高尔基的姥爷,长着古怪精灵的山羊胡子;而性格如巴尔扎克笔下的欧也妮·葛朗台,排名世界第一的吝啬鬼。按一般性的规律我的感觉多半是错了,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性格乖戾、心理阴暗的人难有作为,而眼前这栋接待过共和国领袖的葛瓦里斯基官邸,百年来像一座功名牌坊,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其主人在哈尔滨取得的非凡地位和成就。
前些年到位于香港中环的港督府参观,除了庭院面积和建筑规模,我不觉得比哈尔滨颐园街1号领先太多,时光若是倒退回百年前,葛瓦里斯基的私邸凭借器宇轩昂的造型和全木质的内装修,应该还能领先一些。在我看来,比总督府更像总督府。这一点恰好是我疑惑的,一栋商人的住宅,为何要建成权力中心的模样?
至于哈尔滨真正的总督府,中东铁路局局长霍尔瓦特将军的官邸,地理位置处于城市西南一隅,当年也是很偏僻的地方,最初的规模仅有五百个平方,外表看上去客气得很,稀松平常的造型,简洁又谦恭。非但无法跟颐园街1号一较高低,比起道里、南岗几处老公馆,也大有不足。其中缘由或许只能从主人们的性格以及时代背景中去寻找答案了。
和大多数殖民者一样,葛瓦里斯基的生平资料难以寻觅。在哈尔滨的外籍实业家中他算是运气不错的,终究凭借一栋住宅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第二故乡,哈尔滨市民都知道关于他的一句点墨,波兰裔木材商。而位于红霞街、吉林街、辽阳街、鞍山街上那些经典建筑的旧主人们,有谁记得他们的姓氏和出身?我有一本很喜欢的书,《纽约老房子的故事》,不知翻阅了多少遍。令我感慨的不只是那些历史建筑的不老容颜,还有传承有序的沿革和主人们喜怒哀乐的故事。我以为这些都是建筑的灵魂,建筑方得以为文化、为精神,涓涓细流般传承至永远。至于我们,可能因为历史悠久浩渺,值得书写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不得不丢弃枝梢末节,也可能因为旧主人令人生厌,不值得后人缅怀,被刻意忘却了。于是有了"往事如烟"、"莫衷一是"的现象。以葛瓦里斯基建设的颐园街一号为例,后人的描绘不乏常识性错误,比如把建筑和装饰用的楸木说成从波兰运输而来。事实刚好相反,小兴安岭的名贵木材,如楸木、核桃木、水曲柳、黄菠萝等阔叶硬木被葛瓦里斯基源源不断地出口到了欧洲。还有颐园街1号的始建时间,官方记载都存在矛盾,哈尔滨市城乡规划局网站以及权威的《哈尔滨保护建筑》一书写为1909年,官邸的自我介绍是1919年,真实的情况如同沙丘下的珍珠,越来越不为人所知。
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比如马迭尔宾馆,上了年纪的哈尔滨人还记得大厦底座曾经镶嵌着一块铭牌,上面用俄文记录着"始建于1910,竣工于1913"。但是现在,从官方的史志到马迭尔宾馆的宣传单都把始建时间提前了好几年,这些错误未必是后人为炫耀身世有意虚报,应该是无据可查,仅凭口碑记录的。
那么,请允许我根据几年来收集的有关葛瓦里斯基的文字资料(主要是黑、吉两省地方史料),用文学手法尝试着还原他在黑龙江省的粗线条经历。这样做的目的不是给殖民者立传,而是为了看清楚自己,正如《哈尔滨市志》的LOGO所言,"了解自己从你的城市开始"。
二、蜕变
1897年8月28日,中东铁路在"小绥芬三岔口"举行了开工典礼,随后中东铁路公司根据规划图划分了数个路段同时展开勘察工作,其中由工程师齐温斯基与护路队上尉法捷耶夫率领的第五勘察队负责勘察东部线路,从"小绥芬三岔口"到哈尔滨。具体工作包括埋设界标、招募民工,砍伐、晾晒枕木等。这支队伍里中,有一名消瘦的年轻人,他的名字叫葛瓦里斯基。
当时,他还是一名普通的技术人员,1871年出生在当时隶属于沙俄帝国的波兰波多利斯克省。
我无法了解26岁的葛瓦里斯基参加勘察队的具体原因,穿越数千公里的严寒地带,在异国他乡建设铁路,换成现在的年轻人也难以想象。不知道葛瓦里斯基自小就怀有淘金的梦想,还是迫于经济压力,不得不为一份额外的津贴而踏冰卧雪。不过我能肯定,自从他踏上中国肥沃的领土,沿途的原始森林在他的眼里就变成了绵延不绝的金山。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机会,成为金山的主人。不过,他应该没有料到,机会来得是如此之快,如疾风一般把他裹挟进财富的漩涡,那一刻他甚至来不及犹豫和盘算,便被扒光了知识分子的谦谦外衣。
1898年,一名赤裸裸的淘金客闪亮登场。
齐温斯基的第五勘察队开始很顺利,四分之三的线路荒无人烟,只是劳力不足,补给困难,枕木采伐和贮备进展缓慢。好在此行的主要任务是勘察线路,具体施工要到哈尔滨以后才能确定。四个月后,也就是1987年底,齐温斯基勘察队走到了一处叫"乌吉密"的皇家狩猎场,距离哈尔滨不到一百二十公里,胜利似乎就在眼前,但是意想不到的麻烦来了。
"乌吉密"是一片森林茂密的丘陵,丘陵底部有一条当地人称为"蚂蚁河"的河流。按惯例,铁路线路可以沿着河流铺设在狭窄的冲积平原上,不巧的是,冲积平原的狭窄处恰好有一座自然村落,哨卡一般挡住了路线。中东铁路开工之前,中俄双方就铁道线路走向和征地情况在合同中有两条约定,其一,"堪定之路所有庐墓、村庄、城市,皆需设法绕越。"其二,"凡该公司建造、经理、防护铁路所需之地,又于铁路附近开采沙土、石块、石灰等项所需之地,若系官地,由中国政府给予,不纳地价;若系民地,按照时价,或一次缴清,或按年向地主纳租,由该公司自行筹款付给。"在无法"绕越"的情况下,齐温斯基以此处属大清皇家鹿苑范围,当地人用地系游民自行占用为由,拒绝支付征地费用,同时指挥勘察队恣意圈定筑路界区,"宽处数百丈,窄处五六十丈,甚至把耕地、坟地划入其中。"齐温斯基忽视了这一区域"土匪出没、民风彪悍"的特点。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勘测队埋设的界桩被人全部拔掉,贮木场也燃起了熊熊大火,枕木被付之一炬。当其它队员一团乱麻不知所措的时候,葛瓦里斯基面对冲天的火光,意识到,他的机会来了。
葛瓦里斯基向齐温斯基提出一条建议,由他个人成立一家林业公司,靠商业手段同沿线民众和地方当局进行交涉,为筑路工程提供所需木材。这种想法对焦头烂额的齐温斯基来说如同天降甘霖,其妙处不言而喻。既解决了劳力不足的问题,还可以避免同沿线中国人发生直接冲突,从而能够安全高效地建设铁路。事实也大致如齐温斯基所料,中东铁路局靠下属林业公司、私营林业公司提供木材后,再很少招致武力反抗和抵制。其实造成这种形势的更重要的原因是1900年的"庚子之变",义和团运动给沙俄当局提供了镇压反抗者的口实,他们以追剿义和团残余势力为借口,对民间反俄力量进行了疯狂的镇压,中东路建设才得以顺利完成。
经齐温斯基批准,葛瓦里斯基立即离队,马不停蹄地返回家乡。把家财变卖一空后,1898年返回中国,在哈尔滨成立了属于他个人的林业公司,并得到了一份大合同,为中东铁路东线提供工程所需木材。
随着一株株参天大树轰然倒下,葛瓦里斯基腿毛飘飘地走向了他梦寐以求的黄金高地。
帮助葛瓦里斯基实现发财梦想的齐温斯基却很不走运。完成勘探任务后,齐温斯基被任命为第十工段段长,原路返回,指挥哈尔滨至绥芬河路段的筑路工程。1898年夏天,齐温斯基率领筑路队、护路队再次来到"乌吉密",这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地方。吸取上次教训,齐温斯基严令护路队对贮木场死看死守。他没想到,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靶子。在工段完工,发完工资的第二天清晨,全队开拔的日子。他起得很早,出发时间没到,就一个人顺着铁路查看铺轨质量,突然,"蚂蚁河"对岸响起两声枪响,起初他浑然不觉,仔细一看,肩膀和胳膊已然中弹(一说为头部和肩部)。随即,齐温斯基被送回俄国救治,最终捡回了一条性命。不过他再没有返回中国,不知道是被枪击致残还是受到两次惊吓后心有余悸。在枪击事件的一个月后,中国地方当局捕获了一名"红胡子",他承认是"单人行凶",并无同伙参与,最后被押解至事发现场处死。
三、动物凶猛
1903年7月14日,历时六年建设的中东铁路全线通车,其工程进度令人瞠目结舌,期间还爆发了庚子事变,铁路被拆,枕木被焚。与此同时,葛瓦里斯基也挖掘到了第一桶金,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由一名普通技术人员成为让人仰慕的巨商。这一年他三十二岁。
之后,就像他身后的中东铁路局一样,葛瓦里斯基乘着他铺设的通往大山深处的森林火车,加速在原始森林中"圈地"、"淘金"。其中投资规模较大的"圈地"有两次,一次是1912年与吉林省财政厅订立的森林面积430平方俄里的采伐合同。第二次是沙俄势力在哈尔滨垂死挣扎的1922年,葛瓦里斯基林业公司与哈尔滨木石税捐总局签订了有效期为25年的位于"亚布力"的森林采伐合同。为加快采伐进度,葛瓦里斯基1911年开始铺设森林铁路,第一条是沿"驿马河"向北延伸71公里的宽轨铁路,配备运材机车8辆,运材货车90辆。第二条是1919年在横道河子铺设44公里的窄轨铁路。此外,他在上述地区均设立了贮木场和制材厂。其中"亚布力"贮木场(现亚布力林业局贮木场),占地达8万平方米,贮材量4万立方米,制材厂加工板材仅1924年一年就达3 5716立方米,白松和红松枕木达2 812立方米。
据不完全统计,截止到1922年,葛瓦里斯基先后与东省当局签订了六处林场采伐权,林地面积超过了6 100平方俄里(1俄里=500沙绳=1.0668公里),占沙俄势力控制的总森林面积三成以上。需要说明的是,葛瓦里斯基林业公司名下的林场在中东铁路开工之前一直属于皇家狩猎场而受到严密保护,不但单位蓄积量大,材质优良,而且木材品种丰富。有红松、长白落叶松及十几种珍贵阔叶树种。属于纯度极高的"金矿",至于他的公司一共砍伐了多少木材,攫取了多少财富,现在已无法统计,我手头只有1918年至1919年的一组数据,葛瓦里斯基林业公司两年间向中东铁路当局供应枕木11万根,木柈14万立方米,其中针叶类木材占百分之八十,阔叶林硬木占百分之二十。
除此之外,葛瓦里斯基名下的火柴木料工厂采用杨木加工火柴棍、火柴盒,年产量7 000吨;造纸厂年产量1.6万吨;木器刨木厂用白果松制造瓶塞子、床垫,年产量8 000吨;木桶工厂用桦木为原料,年产量5万只;树汁工厂年产树汁1 300吨;蒸馏树油工厂年产树油800吨。
1922年,中东铁路经济调查局出版了一本书,《北满与东省铁路》,书中有一段触目惊心又无可奈何的"诉讼",生动地描绘了以葛瓦里斯基为首的林业资本家的罪恶。"中东铁路东部林场砍伐无度,只伐不植,已伐的林场,遂成旷野。良材伐尽后,即移地别处,而森林铁路亦随之。"
不光葛瓦里斯基一个人大发林业横财,在他的样板作用下,1912年中东铁路东段,仅俄国人投资的林场就达17处,总营林面积近1.7万平方俄里。日本在1904年战胜俄国之后,通过独资、合资等形式也开始抢食分羹,再加上英国人、瑞典人,当然也包括中国人,从铁路沿线,到大森林腹地,中东铁路东段的原始森里几乎被瓜分殆尽。
如果这种现象也能称之为"壮观",那么代价是后人不知何为森林。中东铁路开通二十年后,沿线100公里范围内已无林可采。据有关部门统计,1897到1931年东北沦陷前,34年间全东北共计消耗木材3.4亿立方米,再加上外售、运往,总量约达4.4亿立方米,约消耗林木蓄积量9.2亿立方米,其中黑龙江地区(包括吉林部分)占60%以上。如果换算成白银,黑龙江省每年流失一亿两。
还没完,而后日本人来了,动物凶猛……
四、闪躲腾挪
葛瓦里斯基给中国人留下了一栋精美的老房子,若干处望不到头的旷野,还有几家木材综合利用的加工厂。他是哈尔滨进行木材综合利用的第一人。
中东铁路通车后,枕木需求量大减,葛瓦里斯基审时度势,开始涉足多种经营,他先后投资创办了家具厂、松脂油厂、木材蒸馏厂、造纸厂、胶合板厂以及一家制粉厂。
俄国人登陆松花江南岸后,最先投资的方向有两个,第一是伐木,这是赚钱最快的行当,第二个是生产面粉。所谓先生产后生活。葛瓦里斯基两个行当都涉足了。1898年投资林业公司,1902年兴办制粉厂。
葛瓦里斯基的面粉厂为当时规模最大,日产面粉114吨。两年后日俄战争爆发,赚得盆满钵满。战争结束,面粉市场日趋饱和,竞争加剧,葛瓦里斯基便联合另外四家俄资面粉厂组建了"辛迪加"联合体,全称叫满洲联合制粉公司。随后抵押给道胜银行借资350万卢布。几年后,经济危机不约而至,沙俄迫于国内经济压力向所有进口面粉增收关税,取消自由贸易区,导致俄人面粉厂纷纷倒闭转让。与葛瓦里斯基同期投资、规模相当的德里金制粉厂也不堪重负,转让给了著名的民族资本家张廷阁,后者将之改造成享誉国内的"双合盛火磨厂"。而葛瓦里斯基凭借之前的重组行为,闪躲腾挪,将债务转让成股本,所谓债转股,得以成功套现,避免了巨额损失。此举应该是哈尔滨有案可查、最早的资本运作成功案例。
投资制粉业的第二年,1903年7月14日,也就是中东铁路全线竣工通车的日子,葛瓦里斯基在哈尔滨投资的木材综合加工厂也竣工投产。地点在马家沟河畔,制材能力为每年2万立方米。工厂设置了木工部,即木工车间,专门生产家具和木器。从建厂到1932年,这个车间平均每年生产各种实木家具1万件左右,除供应给哈尔滨在内的东北各地,还远销到俄罗斯以及欧洲各国。虽然没有第一手资料证明,但是我相信颐园街1号内装修的硬木饰件、门窗以及家具均出自这里。
1911年,葛瓦里斯基把制粉厂的大包袱甩给道胜银行前后,女儿维基(乳名莎莎)在哈尔滨降生,葛瓦里斯基这年四十岁,正是顺风顺水、气高志大的时候。但是不知道因为企业众多,战线长、分布广,难以照料,还是透过制粉业经济危机预感到了规模更大的波谲云诡正在凝聚,在二十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间,他除了投入森林采伐,在老对手斯基德尔斯基住宅旁边盖了一栋花园洋房,再无大动作。正是这一点,葛瓦里斯基又一次化险为夷,以最小的损失逃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十月革命这两次改变了哈尔滨经济秩序的大地震。而哈尔滨的第一家林业公司,早于葛瓦里斯基向中东铁路供应枕木的富商波波夫兄弟,还有哈尔滨的第一家商行,与葛瓦里斯基同时进入采伐领域的阿盖耶夫商会均没有逃过灭顶之灾。
但是,幸运的葛瓦里斯基还是没有笑到最后,他名下庞大的产业群,像泰坦尼克号一样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世界性经济危机中撞上了冰山,几度挣扎后,最终在多方势力的倾轧下,彻底沉沦。
五、风水
1919年,协约国武力消灭苏联政权计划流产,高尔察克军队在乌拉尔地区被击溃。当消息传到哈尔滨,葛瓦里斯基心中一片雪亮,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家乡了。这时他已年近五十,精力大不如从前,白发已悄然爬上两鬓。某日,他一边想"既然注定要在哈尔滨度过余生,就该有个像样的家。"一边踱着方步,慢慢走向哈尔滨的最高地。
当他来到尼古拉教堂广场,向周围眺望,东北方向不远处的一栋豪华官邸像一块巨大的金色磁石吸引住了他的眼球。他不止一次地在这个方向打量过,甚至连建筑檐口上主人的雕像都看得分明。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一生的对手,犹太人斯基德尔斯基。
葛瓦里斯基与斯基德尔斯基在哈尔滨的敛财步伐像孪生兄弟一样节拍一致,双方先后取得中东铁路局的木材供应合同,所有林场都处于中东铁路东线两侧的富采区,有的紧密相连,彼此常为越界采伐的事情闹得面红耳赤。又不约而同投资制粉业,不谋而合铺设森林铁路。但是不管怎么折腾,葛瓦里斯基不得不承认,斯基德尔斯基家族凭借与中东铁路局局长霍尔瓦特的亲密关系,始终压制自己一头。比自己多一个林场,营林面积多300平方俄里,还承包了中东铁路穿越大兴安岭的兴安隧道工程,他甚至还有煤矿,位于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扎赉诺尔"。
外人也是这么看的,哈尔滨首富的帽子牢牢地戴在了斯基德尔斯基的头上。虽然包括犹太人在内,多数人不耻于他的所为,比如1909年 "扎赉诺尔"煤矿9号矿井发生火灾,煤矿方不顾矿工死活,把井口封死,致使数十名矿工惨死井下。据说这个命令就是斯基德尔斯基下达的。还有他名下企业因克扣工人工资而多次闹出罢工事端。但是不论别人怎样反对,这个犹太家族就像他们1914年建造的宅邸一样坚如盘石,从沙俄一手遮天,到民国夺回中东路控制权,再到日本人独占满洲,四十年多年来,始终得到了执政者的大力支持。
一想起这个犹太家族的张狂,葛瓦里斯基便透不过气来,他回头望了望尼古拉教堂直插云霄的塔尖,又在胸口画个十字,然后对自己说道,既然一个犹太人都能盖奢华的住宅,敢宣称是哈尔滨的主人,那就试试看吧,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葛瓦里斯基的愤愤不平有一定道理,尽管哈尔滨没有排犹势力和歧视政策,但是犹太人的行为举止还是小心低调,很怕引起别人注意,比如住宅,大多朴素无华。而斯基德尔斯基显然是个例外,例外到了把住宅建设成了宫殿,这在葛瓦里斯基看来,简直是盛气凌人、仗势欺人、让人不能容忍。
葛瓦里斯基的女儿维基在世的时候说她父亲为了颐园街1号,专门请了三位中国风水先生看运势。这听起来有些滑稽,但我相信是真的。第一,从颐园街1号的周边环境看,正南方向是中国人传说的龙脊,西南侧是东正教的圣地,尼古拉教堂,建筑正面,正西方是开阔的广场,隔街与莫斯科商场相望,而北侧就是顺风顺水的斯基德尔斯基的家。契合了风水理论的"气场"概念。第二,建筑内部布局符合中国阳宅相法的凶吉之说。将主要房间设置在吉利的"坤"位和"兑"位上,并在南侧设置阳光厅,以弥补不能坐北朝南的缺憾;附属区则设置在"小吉"和"次凶"的"干"、"坎"位上。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像中国人说尼古拉教堂因为坐镇龙脊而压制住了"大清国运"的道理一样,颐园街一号也能截断斯基德尔斯基住宅的运势,独享圣光。
三年后,倾注了葛瓦里斯基全部心血的华贵住宅,占地面积三千平方米,风华绝代,在颐园街1号竣工。建筑落成后立即引起轰动,不论从哪个方向看,势头都压过了此前被誉为哈尔滨最豪华公馆的斯基德尔斯基住宅,成了哈尔滨繁荣的新标志。权威的《东省文物研究会会刊》发表了建筑的全景照片,日本人出版的《哈尔滨风光》也刊登照片和介绍文章。一时间,葛瓦里斯基风光无限。
随着新住宅的落成,加之宏观经济形势渐渐有了起色,各国商贾纷至沓来,哈尔滨又一次兴起投资高潮,葛瓦里斯基觉得再度出手的时候到了,他想起了刚刚学会的几个成语,一鼓作气,趁热打铁,好事成双。
1924年,葛瓦里斯基号航船再度出航。但是这一次,有去无回。
六、沉沦
据史料记载,上世纪二十年代,葛瓦里斯基有过两次巨额投资,一次是1924年投入75万元哈大洋,率先创办了东北第一家、全国规模最大的胶合板厂。第二次是与哈尔滨税捐总局签订了地点在"亚布力"、有效期为25年的森林采伐合同。为此他专门铺设了一条70多俄里的宽轨铁路,创办了占地8万平方米的贮木场和木材加工厂。具体投资额不详,想必要远远超出创办胶合板厂的成本。
葛瓦里斯基胶合板厂很值得一说,史志中是这样记录的,
"葛瓦里斯基胶合板厂1924年5月在哈尔滨市香坊区草料街65号创建,工厂的营业所设在道里区药铺街(现中医街)83号。建厂初期,胶合板生产车间有职工178人,其中中国工人142人。生产设备30台,大部分是从美国、德国购买的,是20年代比较先进的设备。
1924至1930年间,年平均产量4 000立方米。年销售收入100万元,年利润6万元。除供给哈尔滨市、长春市和齐齐哈尔市外,80%的产品出口到英国、澳大利亚等国家。"
显然,这是一份不错的业绩。可惜好景不长,1929年,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席卷全球。对于世界经济在东亚的桥头堡哈尔滨来说,情势更复杂、危机更严重。
1925年后,受第二次直奉战争以及中苏武力冲突影响,哈尔滨官方超量发行货币,加重赋税。随着世界性经济危机爆发,国际银价迅速下跌,再加之日本金元趁机打压、操纵汇市,致使哈尔滨官方货币五年间贬值近百分之七十,一时间,哀鸿遍野,商家倒闭,银行破产。经营者"荒闭者有之,潜逃者有之。"曾经呼风唤雨的华俄道胜银行、业界巨擘索斯金面粉厂也因无力维持,或破产或转让。
葛瓦里斯基遭到的打击更为深重,一是欧美市场胶合板价格暴跌,致使产品的外销渠道完全堵塞,胶合板产量由4 000立方米减少到2 000立方米。二是随着木石税、运输费大幅提高以及木材价格的降低,木材采伐和制材也开始入不敷出。葛瓦利斯基林业公司的产业链面临全线瘫痪的危险。
这里需要交代一个背景,葛瓦里斯基仰仗的中东铁路局最迟在1925年就更换了旗帜,被中国人接管,而沙俄金融资本在这场危机中损失更惨,自顾不暇。换言之,没人能帮助他。
输红了眼睛的葛瓦里斯基找到了他在欧洲市场的代理人,实力雄厚的英国人黎德尔。黎德尔全称叫查尔斯.奥斯瓦尔德.黎德尔,生于1854年,他的家族拥有250年历史,靠玻璃制造发迹,家族成员遍及欧美各国。他本人于1890年来华,在上海创办了英国在沪十大商会之一的平和洋行,主要经营中欧贸易。
老谋深算的黎德尔伸出了援助之手,手掌间布满了鱼钩。他至多可以借给葛瓦里斯基6万哈大洋,条件是必须用胶合板厂做抵押。
如果史志部门的考证正确无误的话,这显然是一个无法接受的援助,退一步说,即便黎德尔借贷的6万大洋不是指哈大洋,而是日本金元,折算过来不过10万多,比起抵押物当初的75万投资,损失也过于惨重,没人能接受。不知道是葛瓦里斯基急昏了头,还是双方另有约定,总之,葛瓦里斯基在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现实生活中演绎了一出精彩的活话剧,当葛朗台遭遇夏洛克……
也许是葛瓦里斯基太有把握渡过眼前的难关,所以并未斤斤计较计较。但是他忘了邻居,又一个夏洛克,犹太人斯基德尔斯基。他还忘了另一双眼睛,更为贪婪的日本人。
斯基德尔斯基与黎德尔携手打击葛瓦里斯基的事情当然不会有记录,只是我的猜测。理由是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援助,尤其是能左右木材市场的力量的配合,黎德尔,这个初来乍到的英国人不可能掀起随后的惊涛骇浪,至于日本人,不过是鹬蚌后面偷窥的黄雀。对他们来说,葛瓦里斯基也好,黎德尔也罢,包括斯基德尔斯基这个恭顺的犹太人,都是嘴边的肥肉,不大可能帮助一方迅速击溃另一方。不管真相如何,多种势力纠结起来的飓风,首先掀翻了葛瓦里斯基号,这艘业已航行了三十五年的巨轮。
我以为最先发动攻击的是斯基德尔斯基,时间大体在1929年左右,在确认葛瓦里斯基资金链条断裂,靠举债经营的消息之后。
斯基德尔斯基先是低价倾销木材,胁迫葛瓦里斯基跟进,造成他的林场因严重亏损而停产歇业,然后回调木材价格,获取垄断利益,同时由于日本入侵后将所有林场收归国有,葛瓦里斯基被迫将林场转让给日商,这样,原料供应完全受市场摆布。到了这一步,黎德尔出手,也祭出价格杀手锏。最后这一步不是我猜测的,据史载,在借贷给葛瓦里斯基6万元流动资金后,黎德尔非但没有帮助葛瓦里斯基外销产品,反而从欧洲大量购买胶合板,低价向哈尔滨市场倾销。
首尾两端惨遭痛击后,葛瓦里斯基给世界留下了一个悲惨的笑话,林业大王因木材原料不足而奄奄一息。
故事讲到这里该结束了,我用最简练的文字把葛瓦里斯基的挽歌讲完,至于我们自己的悲剧,从那个冬天看过去,还望不到头。
1931年,葛瓦里斯基将颐园街1号住宅出租给日本满铁理事会,1932年2月5日,哈尔滨沦陷。9月5日,葛瓦里斯基与日本皇亲近滕繁司、伪满当局签订三方协议,将胶合板厂之外的公司、林场悉数转让给近滕繁司。是年,葛瓦里斯基将颐园街1号私邸转让给满铁理事会。后成为土肥原贤二的特务机关。
1934年6月,伪满当局宣布不许民间自由经营林业和采木业,并于当年强制收购了除斯基德尔斯基名下两处林场外的所有民营森工企业。1935年1月22日,日本与苏联达成购买中东铁路协议,苏联侨民开始陆续撤离。葛瓦里斯基女儿维基.葛瓦里斯基离开哈尔滨。同年,法院裁定葛瓦里斯基胶合板厂资不抵债,归债权人黎德尔所有,工厂改名为平和洋行哈尔滨胶合板厂。
五年后,1940年,葛瓦里斯基在哈尔滨病逝,享年69岁。
1936年10月,伪满实业部责令将斯基德尔斯基名下两处林场收归国有,至此东北再无民营林业企业。
1939,平和洋行哈尔滨胶合板厂再度陷入困境,业主英国侨民黎德尔被迫向日本人转让部分股份,并将企业更名为平和洋行株式会社。是年,斯基德尔斯基的孙子罗伯特.斯基德尔斯基在哈尔滨出生。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战争爆发,英美对日宣战。1942年2月21日,伪满洲国下令全面接管平和洋行株式会社。
五十年后,葛瓦里斯基女儿、外孙女,斯基德尔斯基孙子,纷纷回到出生地探寻旧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