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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刊次：2015.1（总第74期）  
  类别：名家纵笔  
忆五十五年前的初中生活
冯建福
（作者系原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著名作家）
     
    我的初中母校，想不到离小学母校这么近，也就是一个岗上、一个岗下的区别。这道岗，在新阳路南， 像一道凸起的墙，由东至西地壁立着--尤其是从共乐街(今哈药路)至通达街之间这一段，在几近一马平川的城市中更为明显。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还在上小学的我，曾跟人去岗上剜野菜、或由大人带着去岗下的坑里取土回家和泥抹墙，满眼看到的还是半荒芜的景象。第十六中学所在的岗上，有大片裸露的黄土，孤独的三层教学楼也因四周空阔而尽显高大。也就是几年吧，等我来此就读时，学校周边已多了不少民房。西侧原有的一些仍然低矮而错落，东侧直到共乐街边上，竟还建起了有人居住的楼房！
    十六中已为自己圈定了"势力范围"：东西两侧以民房为界，北至岗边，南面正门开在民安街上。校园内，正对校门的教学楼坐北朝南，以它为中心，南面是开阔的操场；北面到岗边的大部分占地是温室和菜园，但不知为什么周遭没有像样的围墙。边上有房的地方不算，其余横拉着"蒺藜狗儿"（铁蒺藜），支撑它的也不过是稀疏的几根水泥条桩。记得我班有位姓彭的男同学，家住靠西边的通达街，就时常把铁蒺藜撩起来钻进钻出。他那股蔫淘劲儿，至今我还留有印象。倒是在校园的东北角开了一个便门，别看那门不大，且也是木头框上拦着几根铁蒺藜，却发挥了门之为门的作用：家在民安街或以南的师生走正门; 住学校后侧或岗下的走便门， 自然有不少人借了这便门的光。我走便门，抄岗上的小路近很多，且能眺望岗下，连我的小学母校都尽收眼底。
    1960年，国内灾荒乍起，形势已没有先前的"火热"。上小学时"除四害"到厕所边挖蛹、灭鼠交耗子尾巴，放学后跟着老师去砸铁矿石、守着小高炉拉风箱炼铁，这类热热闹闹、全民动员的任务一概没有了。但看似波澜不惊的初中生活，其实并不平静。
    当时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不用说，参加公益劳动和社会服务，将成为学校生活的重要内容!
    果然入学不久，我们这批新生就迎来了第一次农村劳动。江北的万宝乡与市里仅一江之隔，与城里却有迥然的差异，这引起了同学们极大的兴趣。当我们被带队的少先队大队辅导员李老师分派到各农户，破天荒地见识了农村的东西屋、南北炕、煤油灯、糊纸的木格扇窗户，的确感到了乡下生活的新鲜!晚上，几个同学挤在房东家人对面的炕上，屏着呼吸看窗纸上透过来的淡淡青光，更体会到了初次离家在陌生环境下过夜的新奇感受。
    大田已经收完了，地里仅剩下一排排的秋菜。村上照顾我们年纪小，派的活儿是力所能及的。打头的要求我们把白菜齐根砍下来堆到一起，或者到萝卜地里拔萝卜，把拔（或挖）下来的也堆堆，然后装车运走。看到长在地里的那些棵大、饱满的白菜；胡萝卜头顶着绿绿的缨子;大个的青萝卜，俗称"绊倒驴"的，高高地探出身子，……同学们来了兴致，个个争先恐后、跃跃欲试。但动起手来才发现，无论砍白菜还是拔萝卜都没想象的那么容易。收工后，累了一天的我们，身体疲惫，但晚饭却吃得格外香甜!有时睡觉还早，我们会主动帮房东"打豆子"：在灶间裸露的空地上，人手一根棍子，用力敲打带着豆荚的豆秸，噼噼啪啪，豆荚炸裂开来，豆子洒满一地，这是当时我们能够体验到的最原始的黄豆脱粒儿方式!
    天气变冷了，大家来时准备都不够充分，李老师决定让我回趟江南，去给同学们取些需要的物品，三天务必返回。全班四十多人哪，不用说，任务艰巨！但"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毫不含糊地答应下来。回到市里，我借辆自行车，揣着同学们的住址挨家跑。头天没碰到人的第二天再去，等几乎所有人的东西都凑齐了，才连背带抱地返回。其实，各位家长知道带什么：有棉衣、棉裤，多数是棉帽、头巾、手套、棉袜之类。因任务按时完成，老师还表扬了我。
    那时讲勤工俭学。无论校内、校外，学生都要定期参加生产劳动。一方面锻炼自身、学习提高本领，另一方面也是尽义务，多少为社会作点贡献。我和同学曾经到百货公司站柜台，我分在布匹组。有一次，一位中年女顾客买三尺布，我学样用尺子量好，再用剪刀绞口，然后用力扯下来。说实话，是否撕斜了，心中没底。当看到那位阿姨什么也没说就拿走了，我忐忑不安的心才放下来。还有一次在校办工厂劳动，我们男同学负责搬一些半空不空的坛子，等坛子全部搬完了才发现胸前、袖子、手套，连鞋上都出现了烧灼的痕迹，手一摸就破掉了。原来我们不知道，这些坛子装过硫酸，才糊里糊涂造成不应有的损失，还险些酿成事故。
    让我终生难忘的一次劳动，是在教学楼后的菜园收西红柿。是抵挡不住诱惑吧，开始没多久就有人漫不经意地尝着吃，不知什么时候，像是刮了一阵风，大家都受了传染，你一个我一个地吃了起来。我还好，一直忍着不吃。快收工了，一位同学把一个小柿子塞到我手里，看他一脸真诚的样子，我什么也没想，就几口吃了下去。还是有人报告了，教导主任大驾亲临，把所有同学集合起来，并要吃柿子的同学都站出来。我没想到，他话音落下，站出来的只有我一个。更没想到，这位带着黑框近视镜的张主任把他的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在我身上，还意犹未尽地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继续批评了近半个小时。我已听不进他说什么，只觉得满肚子委屈和不服。我承认自己有错，但不能原谅他无视我的勇气和自尊。现在回头看，教导主任的批评是简单、粗暴了点，但对我不是全无益处，是他的批评让我领悟了"责任"的分量和敢于负责的沉重。这也成了我少年时成长的路上最难忘的一课。
    有谁见过在教室的窗台上、黑板前的空地上，还有凡能利用的地方都种菜的吗？那可是我们学校里的真实情景。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口粮定量，棉布定量，肉、糖、火柴定量，物资极大缺乏，国家不能不举全社会之力改变现状。在神圣的学堂种菜，正是全民抗灾的真实写照。俗话说"民以食为天"，试想当人们饿肚子的时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的呢！学校、街道投身进去，男女、老少动员起来，在那场大灾面前，人人都要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哪怕是最微薄的力量！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灾害毕竟是严重的。从各家所见，尽管挖空心思、竭尽所能，仍不免有"难唱的曲儿"。在我家孩子多，且都在长身体，又缺油水的情况下，每人月均二十几斤粮怎么够吃？小孩子不知愁，难的是当家人。母亲为让孩子吃饱，自己少吃、省吃，想尽办法"瓜菜代"，却还时常"难为无米之炊"。有次她与邻居的姨去城外秋收后的田里"捡漏儿"，没赶上返回的火车，只好在寒冷的野外挺到天亮，次日仅背回半麻袋甜菜叶子。说起来，也只是千万家庭中发生的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故事。当灾害肆虐的时候，或许只有亲临其境的人才能领会其中的艰难！
    灾害是严重的，但灾害吓不倒勤劳勇敢的人们。在我的记忆中，大人们照常日复一日的工作，没有谁因为受灾而轻言放弃，甚至惶惶不可终日。即使像我们初中生，虽然少不更事，但有师长们的呵护、引导，也从没因受灾而乱了章法。实际情况是，学校里依旧按部就班，学习秩序始终井然，学习态度一直很严谨。因为大家相信灾害总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坚定的信念反倒激发了师生教学相长的积极性，我记得俄语老师为促进教学采取的一种方法，是在各班之间开展擂台式竞赛。参赛选手每人发相同数量的牌儿，一对一地互考单词，对一次赢一个牌儿，以牌儿的多少决定胜负。少年天性好胜，哪个不想多赢呢，于是都使劲背单词。
    语文老师的方法是开辟学习园地，将字、词、句、作文进行交流，树立标杆，鞭策学习。让我沾沾自喜的是，我的一篇题目为《晨》的作文还被评为范文，张贴在走廊里。这篇作文记叙一位扫街老大爷，每天早晨用辛苦劳动，换来街道整洁；他是平凡的，也是可敬的。我写的是真实的故事，老大爷姓荆，是我家邻居，我每天上学时看到他扛着扫帚归来，街上已扫得干干净净，心有所动，就在文中记了下来。或是以劳动者为高贵，表现了自己的真情实感，才被老师评为好文。
    我初一、初二时的班主任姓李，教数学的，个子高高，爱打篮球；初三时是徐老师，教生物的，年纪较大，说话慢条斯理。他们也都亮出高招儿，帮助我们提高学习成绩。
    当然，老师们的努力和敬业激励了我们，我们也以刻苦学习和优异成绩作为回报。
    困难时期，物资匮乏，思想教育并不贫乏，是初中学校生活的另一特点。特别是一九六三年三月五日，毛主席的批示"向雷锋同志学习"发表以后，学校少先队和共青团组织积极开展学雷锋活动，把思想教育推向高潮。关于雷锋事迹的长篇通讯在学校红领巾广播站播出。因我是播音员之一，还参与了主播。雷锋事迹和雷锋日记更是反复播出。在活动中，雷锋事迹很快深入人心，雷锋日记几乎背得下来，雷锋精神及其感召力在师生中引起巨大反响。同学们学雷锋，做好事：拾金不昧、助人为乐、关心集体、热爱劳动蔚成风气。不仅学习目的更明确、学习劲头更足，而且展现出了全新的思想道德风貌。
    不夸张地说，雷锋不仅是我们学生、也是当时一代人心中的精神偶像。正是在雷锋精神鼓舞下，全社会凝聚起巨大的能量，为尽心尽力于本职工作，最终战胜自然灾害提供了强大的思想动力。
    那年盛夏，我们也完成了初中三年的学业，走出校门，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奔向四面八方。
    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初中时的老师或已步入耄耋，我的同学也都年近古稀了。"山与山不见面，人与人总相逢"。同城校友偶然见面不论，有些则是工作上有交集或联系的：作家贾宏图当年与我不同班，却是同一个团支部，又同为校学生会委员，接触不可谓不多。后来都有当知青的经历，九十年代又在同一个单位工作过，同学加同事，不能说不是缘分！在市里搞文学研究和文学评论的张一老师，当年教过我语文，是"亲老师"，后又经常参加同一文学圈的活动。见面时张老师每谈起我当年在课堂上的表现，都让我回想起难忘的情景，我们的心就一起飞向那于我们还不曾完全逝去的年代。
    我告诉他，十六中还在老地方。唯一的教学楼，还是三层，一点没变，只是操场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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