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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刊次：2015.1（总第74期）  
  类别：名家纵笔  
中央大街
阿成
（作者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哈尔滨作家协会主席、原哈尔滨市文联副主席，著名作家）
     
    中央大街是哈尔滨的一条名街。
    六十多年前，我随着父母从一面坡镇迁到这座城市，首先接触到的就是这条街。这条街最早形成于1898年，由于这条街上住的大都是中国人，所以中东铁路局将这一地段拨给散居的中国人居住，俗称"中国人大街"。
    当时，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像蒙古街（西七道街）、巴尔干街（巴山街）、比利时街（比乐街）、罗马尼亚街（卢家街）、华沙街（安平街）、哥萨克街（高谊街）、高丽街（西八道街）、克力瓦雅街（夹树街）等等。这些街道的名字大都是因人的国籍而定的。哈尔滨毕竟是一座中外流亡者的城市。
    城市当局正式命名为"中国大街"是在1900年。机警的外国侨居者们很快发现，这条中国人居住的大街潜在着巨大的商业价值。于是，纷纷到中国人居住的大街上抢摊建楼，像1909年建成的日本松甫洋行（后改为俄国侨居会），1913年开业的马迭尔（宾馆），1918年开业的扎朱熬威西餐馆。1925年开业的马尔斯西餐厅，1927年开业的英国饭店，以及莫斯科商会（今中央大街移动通讯营业厅）、远东银行（今中央大街雪中彩影）、卡斯普珠宝店（马迭尔）、边特兄弟商会（中央大街精品商厦）、协和银行（中央大街妇儿商店）、惠康呢绒庄（中央大街申格体育用品商店）、米娘久尔咖啡点心店（中央大街鳄鱼专卖店）、莫斯科大药房（中央大街商家），等等。
    这条街上的方石路面是在1923年铺就的，由俄国人科姆特拉肖克设计并监工施工的。无论如何，这是一条造价昂贵的马路。从昂贵的品质当中，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外国投资者长远的"战略"眼光。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中国大街"这个街名，让那些在这里投资建店的外国人感到很不舒服，灵敏的嗅觉，让他们感到"中国大街"的街名一命名，便透出了外国人对中国街道的侵略与霸占的味道。这无论如何对他们都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但是，直接从"中国大街"改成"外国大街"，他们又担心闹出乱子，酿出政治风波，后果不堪设想。与当局磋商之后，改了一个中性的街名，"中央大街"。这是1928年7月的事（1968--1973年期间还一度改为"反修大街"）。
    城市当局为了平衡中外双方的利益，又将中央大街东、西两侧的横街分称为中国几道街和外国几道街。从此，中央大街几乎成了道里区的中轴线。一个多世纪来，当地人一直是这么认识的。
    现在，这条街上有名的商家只剩下了俄式建筑风格的华梅西餐厅、法国建筑风格的马迭尔宾馆，仿巴洛克建筑风格的教育书店。
    "马迭尔"是摩登或时髦的意思，这幢建筑属于法国新艺术运动建筑风格，造型趋于简洁明快，窗户、阳台、女儿墙、穹顶姿态丰富，特别是该建筑的阳台设计十分别致。马迭尔的厨师大都是那些来自彼得堡和莫斯科王宫的家厨。到这里来的有王宫贵族、军政要员和豪富巨商。由于马迭尔有豪华的装修，舒适的客房，一应俱全的各种服务设施，因此，这里也成了外地政要经常下榻的地方。资料显示，曾在这居住的有埃德加·思诺，有1949年出席世界和平大会的中国代表团，许德珩、郑振铎、丁玲等。有从海外归来参加第一届政治协商会的李济深、马叔伦、郭沫若、朱蕴山、李德全等。他们几乎无一例外都在这里品尝过哈尔滨的啤酒。在某种层面上说，他们认识哈尔滨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而且，马迭尔还拥有全市最豪华的舞厅。俄国舞女一度曾是这里的主角。一位从旧社会过来的老舞迷王某回忆说："从老中华民国，伪满，直到1949年取缔哈尔滨歌舞厅时，哈尔滨各大小歌舞厅中到处都有俄国舞女，伪满以前，更是俄国舞女独霸的天下。当时，哈尔滨歌舞厅这个社交场所，就好像专门为俄国舞女准备的，日本舞女也有一些，但不多。就是在伪满，日本人统治时期，日本的舞女也不多。而当时的中国妇女，由于大都是三寸金莲，这就剥夺了她们跻足舞场的权力。在哈尔滨，中国舞女上舞场，大多是伪满中后期的事。这些人大都是后来放的脚，后学的舞，但无论是从体力到舞技，都无法与俄国舞女相比。总而言之，从老中华民国、伪满，到解放初，俄国舞女一直是哈尔滨各个歌舞厅的主角、香饽饽。当然，这些俄国舞女也有一些暗娼，如果哪个男人想带俄国舞女回家过夜，就按照伪满时的老规矩，在去歌舞厅之前，事先用俄文写上'请到我家做客'的纸条，纸条里包上过夜的报酬，在和俄国舞女跳舞时，放到舞女的手心里，她就心领神会了，只要报酬合适，几乎没有拒绝的。如果不懂俄语，又抹不开求别人代笔，干脆用张白纸包上报酬，也照样好使。"
    哈尔滨人喝啤酒，是从俄国人乌鲁列夫斯基于1900年在这座城市创办了首家啤酒厂开始的。这家啤酒厂就是以乌鲁列夫斯基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后来改为库罗尼亚啤酒厂。这家啤酒厂在香坊。还有不少在1900年到1910年期间开办的啤酒厂在南岗和道里，像梭忌奴啤酒厂，像维沃瓦列啤酒厂等等。在这之前哈尔滨人并不知道啤酒为何物。但是，自从喜欢喝啤酒的俄国人将啤酒引进之后，当地的哈尔滨人也渐渐地开始喜欢喝啤酒了。
    虽说哈尔滨人喝啤酒是受俄国人影响，但是喝白酒却丝毫没有受到俄国人什么影响。俄国人喜欢喝伏特加，哈尔滨人却不喜欢喝，哈尔滨人喜欢喝自己产的烧酒，觉得伏特加的味道有点像医用酒精，不好喝。如果说"德国人的到来使（波兰）街头充满了皮鞋油味"，那么，俄国人的到来，使街头充满了烤面包、红肠和奶油的气味。而且很快，当地的中国人也开始喜欢吃这些东西。那些俄国人也渐渐地喜欢上了中国的饺子、包子、馄饨。不过，如果请俄国人吃饺子，你就包纯土豆泥馅或纯苹果馅的就可以了。
    早年，中央大街上有许多有名的餐馆，像中央大街与十二道街拐角处的米娘久尔餐厅，这家洋馆子经营的莫斯科风味的果子、咖啡和西餐，在当地非常有名（据说，1929年，这家餐馆的老板布列斯将中国人开的"义气商号"合并，改成"维多利亚西餐馆"，1947年又由中国人卜大生接手经营，改为"紫罗兰西餐馆"。现在这幢楼是一家时装商店。这就是历史。看来，历史有时候也是很任性的）。
    在中央大街老秋林的斜对过的那家扎朱熬威西餐馆，是1918年开业的，解放后改成了理发馆。年轻时我多次去那里理发，吹风。现在又改成了一家商店。早年，这家餐馆主要经营西餐茶食，类似今天的酒吧。外国人对酒吧的依赖如同中国人对茶馆的依赖，所以那家茶食店的生意很火。这家西餐馆里备有一台音乐不错的手摇唱机，播放一些外国轻音乐、舞曲。男女餐客可以离开餐桌脸对脸儿地跳跳舞，通过祖国的音乐排遣一下自己的思乡之情……
    中央大街上的塔夫斯西餐馆是1920年开业的，这家馆子在哈埠很有名气，它位于中央大街与商市街的街角处。老板叫阿克保夫。这家馆子主要经营高加索风味的鸡块、少司、烤羊肉串、串烤鱼等等。1947年后改为金角饭店，由当地的中国人接手经营。
    在中央大街上还有两家不错的西餐馆，一家是泡泡都布劳斯，老板叫爱尔毕斯，是个希腊人。他经营的菜肴主要是希腊风味，像奶汁肉丝、烤奶汁鱼等等。有趣儿的是，这家餐馆的厨师却是一个叫赵学富的中国人。
    另一家西餐馆叫伦敦饭店，在一个地下室里。这里的名菜有铁扒鸡、罐焖羊肉、高加索串烧羊肉。生意也很不错，特别是罐焖羊肉，是大雪飞舞的日子里最受顾客欢迎的一道热菜，我本人也很喜欢吃这道菜。这道菜是用一个深紫色的粗陶瓦罐焖制而成的，除了极嫩的羊肉块之外里面还配有蚕豆、炸土豆块、炸胡萝卜块、菜花。端上餐桌的时候，罐儿里的汁儿仍然翻沸着，丝丝地作响，味道很香，就着生啤酒吃很解决问题，增加热量、抗寒。哈尔滨毕竟是一座寒冷的城市。
    但是，我吃的罐焖羊肉并不是在伦敦饭店，那家饭店早已消失了，而是在华梅西餐厅。中央大街上的华梅西餐厅先前叫马尔斯西餐厅，老板是个犹太人，叫初基尔曼。不过，在1931年之前它还是一家普通的茶食店，经营糖果、点心、饮料、牛肉馅炸包、猪肉馅炸包、三明治等等（类似快餐店）。据说，该店经营的糖果点心都非常有特色，甚至远销欧洲。到了1931年之后，该店增加了俄式大菜，经营的名菜有奶汁软炸鸡脯、纸包小牛肉、纸包大虾、罐焖牛尾等等。遗憾的是，这几样菜华梅西餐厅并没有继承下来。解放之后，该店易名为"华梅西餐厅"，厨子叫张东盛。这个人特别擅长烹制高加索风味的菜，他的拿手菜有炸牛肉、法国蛋、波兰鱼、火锅里脊、奶汁肉饼。在这里上灶的另一位名厨叫孟宪亭，他的拿手菜有烤奶猪、灶铁扒鸡、罐焖羊肉。上述几道菜大部分我都品尝过，味道不错。特别是在你远离这座城市的日子里，回味起来会觉得更不错。
    哈尔滨也是一座"面包之城"。在这座城市里沒有一家食品店不卖俄式列巴、塞克和一串串的面包圈儿的，几乎到处都是。早年（1922年）的梅金面包房就在中央大街辅街的大安街上（今胜利糕点厂）。有一年，我开车到这家面包房给公家买面包，当时那个做面包的老师傅还在，他是跟俄国人学的徒，脾气很倔。当时他正在做那种长条的、像枕头的俄式槽形面包。我问他，什么样的面包算是烤得好？他没吱声，从烤炉里取出一个面包往面案上一摔，长条面包"叭"一下从当中断开了，他说，这就是烤得好的面包。
    ……
    当年，中央大街附近的中餐馆也相当有名气、有品位。这一带的中餐主要是以京鲁风味为主，厨师大都是山东帮的，山东帮又分为崴子派、京东派、奉天派。崴子派，厨师王金陵（福泰楼饭店）的拿手菜是酥黄菜、鸡茸苞米、鸡丝蛰头。他的酥黄菜能与北京的名菜"三不粘"媲美。京东派的张锡财善于冷菜，做工考究。而孙岐山则善于鱼翅，如雪花鱼翅、桂花鱼翅、佛手鱼翅。奉天派是由来自沈阳的山东厨师组成。道里的大饭店，像福泰楼、大世界、中华饭店等名师多是奉天派的人。其中，徐文骏的生菜大虾和家常熬鲑鱼是福泰楼的挑头名菜。当地的名流宴请客人一准会到这里去，而且一准会点这两道菜。
    从这些情况当中你会发现，在饮食上还没有一座城市像哈尔滨一样，并存着多元的文化，你也可以看得出哈尔滨在骨子里是一座很前卫的城市。
    人们常说，中央大街是一条"天然"的世界建筑博览会。中央大街上那座教育书店就是典型的巴洛克建筑风格。这幢四层的建筑（在顶部还有一层），整个的墙面被装饰得富丽堂皇，这座建筑几乎囊括了欧洲所有建筑手段的精华。最引人注目的是二楼凉台下的那两个人物雕像。这两个人物雕像在希腊建筑中常见，也恰恰是这两个雕像把这个整体建筑推上了艺术的巅峰。
    在中央大街与十四道街西部的交叉口上，那幢巴洛克式建筑同样富丽堂皇。这座建筑虽然只有三层，但它的高度似乎不在教育书店之下，它显得很典雅，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绅士风度。我也认真地思考过，这种风度从何而来呢？后来发现，这种风度之所以产生，在于它的墙立面的装饰显得比较庄重、明快、简单。因此，使得整个建筑有一种大气的风度。
    中央大街上每一个门市商店都各具特色，像德国莱比希式的街头书店，深灰色的尖顶瘦楼，墨绿色的老秋林，法国式的咖啡馆，美国人的肯德基店，俄式的酒吧，令人目炫的珠宝店、鞋店、时装店、熟食店、药店、室内音乐团、俄文的牌匾、日本的灯笼、犹太的圣徽、美国的国旗、不明国籍的混血儿等等，在这样的环境中散步，如同走在历史当中。
    中央大街埋藏的故事太多，可以说，路面上的每一块方石就是一个故事，就是一本书。我会努力地去破译这些事故，讲给市民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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