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60年、国家、历史这类的名词,我总是会产生一种渺小的自觉--太长的时间我来不及参与、太广阔的地域我从未涉足、太严肃的学术问题我无权置喙……于是想要退缩。或者,我只可以说出自己的一点小小的记忆,时间也许很短、范围也许很窄、经历也许很平凡,也许勇敢一点,我也可以把它叫做"平凡人的历史",但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名字--小城的流年。
因为我总是喜欢把家乡看成一座小城,虽然她现在已经有60万的人口和2 500多平方公里的面积。但是在感觉上,她是30年中和我一起成长的同伴、朋友,甚至亲人。我不过是人海中一个平凡的小人物,她也只是地球上一座平凡的小城,这样更加亲切和有认同感。
小城,你会怪我吗?
有记忆的时候,小城真的很小。似乎只有四条忘了什么材质路面的大街,其余都是些宽宽窄窄的胡同,最窄的不能并排通过两个人,即使很瘦。全城只有一家照相馆,一般情况下一年也照不上一次照片,包括生日或者新年;只有一家浴池,过年的时候要起大早排队洗澡。最辉煌的建筑群是大十字街的四座二层楼--阿城宾馆、一百、副食商店和另一个都忘记了叫什么名字的地方,它们教给了我"楼房"的概念。对电视的印象是在一个商店里,大家围着一台好小好小的黑白电视,每个人手臂上都戴着黑纱;我把它认定为1976年,但也许不是,因为那时我才两岁,还不应该有这么明确的记忆。
具体到自己的生活,停电是正常的、蜡烛是必备的,还有一种叫做嘎斯灯的、现在想来应该是利用了化学反应产生可燃气体的灯具,如果家里有一个,就可以骄傲一阵了;用水要去公共水井挑或者用水车拉,先是用辘轳、后来有了水泵;粮食每月到粮店去领,记得最清楚的是黄色的小米或者玉米面像水流一样通过一个安着铁皮漏斗的小窗口流到袋子里;酱油醋要到小铺里打、那里的缸比人还高,雪花膏和头油论两去装、先称瓶子的重量、然后再称装完了的重量,好像有助于理解之后所学的曹冲称象这类的课程。如果雨下得太大,住的房子肯定会进水--从外屋的窖里向上冒,如果忽略麻烦其实很好看,还可以在炕上向水面放纸折的小船;冬天学生要轮流点炉子--自带柴禾,像我这种不会的就要家长或老师帮忙……
但即使如此,大人们还常常相互感叹日子比过去好过多了,讲起几年前全家找不到一分钱去挑水或者定量的油面都没有钱去领的事情来忆苦思甜--我相信,那绝不是矫情,而是真正的痛苦。
不过生活中也有很多乐趣,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当时还不谙世事的孩子。大人们的艰辛很少对我们诉说,主要的活动除了上学就是玩--利用一切时间和工具,或者把劳动变成游戏。说来好笑,现在回忆起来,对童年记得最清楚的除了在路边的水沟里捞鱼食、做了纱网兜蜻蜓、让哥哥用自行车拴着爬犁带我在大街上飞驰(当然是在冬天)之外,就是做煤坯煤球、劈柴禾这类或许该归为劳动的游戏,因为它们带给我更多的快乐和成就感--我觉得自己是在创造。
虽然贫穷,但那时的小城生机勃勃,像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女,随时会带给人惊喜。不经意间,胡同少了、马路宽了,街边有了路灯而且真的整晚亮着,夏天可以在下面玩扑克直到半夜;商店多了、东西全了,不用走远、在胡同口就能买到几乎所有的日常用品;爷爷打更的地方居然有了电话,而且是直接拨号的,我在那里学会了给爸爸打电话;转校后的初中是新盖的四层楼,楼梯和地面都那么光滑,而且安装了绿色的玻璃黑板;衣服流行起了很多花样,棒针衫、海马衫,还有一种劳动布的衣服叫做牛仔服--刚出现的时候被学校斥为"奇装异服",但学生们还是喜欢穿。
我也逐渐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泡沫文具盒、自动铅笔和保温饭盒,偶尔还能跨骑着妈妈的自行车到街上遛遛;家里买了收音机、收录机直到进口彩电,地面从土地到铺上红砖再到抹上水泥,直到整个墙壁挂上了装饰布……我用全身心感受着、享受着也记忆着这些变化,觉得我的小城正在和我一起长大、变美,生命也逐渐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1992年,我离开家去念大学。就在那一年,我从出生起就居住的胡同开始拆迁,父母辛辛苦苦盖起的、保存了我十几年悲欢记忆的房子变成了一片七层楼房中一栋、一层中的一间。与我暂别的那几年,小城开始加快长大,仿佛她也进入了"十八变"的年纪:记载着旧时回忆的地方逐渐埋藏在钢筋水泥森林下面,曾经被我戏称"掉到里面淹不死也没脸活"的臭水沟变成了平整坚硬的街道,繁华的商场会有卖东西的比顾客多的错觉,坐汽车回家只需要四十分钟的时间--虽然有时候等开车的时间比这还长。到我四年后回归,我的小城已由一个野丫头变成了十足的时尚女郎,建筑高度和道路的平整宽阔几乎不输于我读书的省会,冬季的集中供暖更是令在哈尔滨的朋友也羡慕不已。
之后,小城进入了"稳定成长"的年代,各种曾经"新奇"的东西逐渐成为了"日常用品":直拨全球的电话、新功能层出不穷的手机、更新超快到买入就贬值的数码产品……连收废品的都开始吆喝"收冰箱彩电洗衣机电脑显示器"了,谁还记得使用电脑要背诵DOS命令的时代呢?虽然那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因特网的出现和普及使我们真正体会到了"地球村"的感觉:我们开始为遥远的、甚至是地球那一边发生的事件而关注、讨论直到争执,开始关心北极熊的生存环境、曼德拉的生日和德国的女总理。我们已经和世界同行,我的小城已经和世界同步,在30年中走完了曾经需要近百年才能完成的蝶变。
然而,我却比小城先进入衰老的阶段,开始忍不住怀念种植着九月菊的庭院、丁香花开满的校园和曾经自由通行爬犁的马路;会觉得以前的蔬菜特别清甜,以前的空气特别新鲜,连以前的天空都特别纯净;会留恋、进而美化过去的记忆来与现实做不公平的对比。但无论怎样,我并不希冀小城回到我和她共同的童年时代。就让我继续衰老直至死亡吧,我的小城还要成长下去,因为她的青春远比我们要长--长得多!
我只是小城流年中的一瞬,我们互相见证了美丽而充满希望的半生。而在我未来的半生和小城未来更长的日子,生活一定会更加美好。
我相信,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