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后,有两种选择,上高中或者上中专,以我家的实际情况,似乎上中专早毕业早工作更合适。但母亲坚持让我上高中读大学,她说:“只要你们愿意、能考上我就供。我不能让你们像我一样,这辈子没正经上学,至今后悔。”其实,母亲有什么后悔,她七岁时随外祖父一家下关东,颠沛流离、人慌马乱的,失去了上学机会完全由不得自己。我们这一代,没有母亲的经历,也不可能有如此痛切的感受。但我喜欢上学,希望能上高中考大学却是真的。
1963年考入四中,其实不是第一志愿,我只是按老师指导报志愿时罗列的顺序,觉得还不错才填报的。老师说前面这些都是实行“条例”学校,好于一般高中。说实话,什么叫实行“条例”学校,我也不知底里,就是觉得听老师的话没错。多少年后看资料才知道,我上高中那年,全国27个省市自治区,确定为重点中学的有487所,占公办中学的3.1%。这些中学多数集中在城市,并在经费、师资、设备等方面实行优惠。当年所谓“条例”学校是否即为重点中学,虽还不甚了了,但总归与“重点”有关。不可否认,那时“条例”的概念于我是有些神秘,但真正吸引我的还是入学后的见闻,以及对学校逐渐多起来的了解:四中在全市中学除少数几所之外,有比较长的历史,而且是城市解放初期中共创办的第一所中学。早年,革命烈士李硕勋的夫人赵君陶女士从延安来此任校长,她“教养相兼”的教育理念曾传为佳话。五十年代后期,为贯彻党的教育方针和“在一切学校中,必须把生产劳动列为正式课程”的指示,四中执行“一一五制”,即一天劳动,一天休息,五天上课,曾在全市推广。六十年代前期连续几年高考成绩名列全市前三名。也是我们入学当年,学校刚好取消二部制授课,将部分初中班调出,办成完全中学;市教育部门把四中确定为全市唯一的教学改革试点单位。
据老师们介绍,四中历来重视学生的全面发展,在组织学生开展文体活动方面具有优良传统,因而也培养出不少文体人才。我很快喜欢上了这所学校。
四中在道外区南马路,我家在道里区安和街铁道西面,我测了一下,步行再快也要四十五分钟,如信步缓行则需一个多小时。上学走这么远的路我还是头一回。初中班与我同时考入四中的,仅有一位姓孙的女同学,她家住道里区“河”字片,与我家差不多远。可惜她没上多长时间的课,就转回到一所离家较近的中学了。我倒是没有转学的想法,母亲为支持我,径直去买了公共汽车月票。这第一个月,我每天从安和街乘车到南马路,单程约二十分钟,省时省力,却也无形中产生了不小的压力。我深知,家里靠父亲一个人不算高的工资,同时供三个孩子上学已经不易,若再添加额外的经济负担实属不该。我只好拂逆母亲的意思,坚持从第二个月起改为步行。
现在回想高中那几年徒步上学,除耽搁了些时间,对个人更多的还是收益。省钱不说,既锻炼了身体也锻炼了意志,还养成了守时的好习惯。每天早上从起床到洗漱到吃饭,为留出路上的四十五分钟,分秒必争,丝毫不敢怠慢。行路亦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尽量节省时间。记得有一次,睡觉过头了,起床后匆匆洗把脸,来不及吃饭,离上课已不到半小时。出了家门就是一路小跑,累了缓口气走几步再跑,像是身后有人拿着鞭子在催……,当满头大汗撞入教室,预备铃刚好响,看表,用时二十六分钟。当然,如此惊险的经历仅此一次。
因是择优录取,我们这届新生来自全市各区。以我们班为例,同学家多数在道外,少数在道里,还有在南岗的。四十多名学生,男生几乎占了四分之三。与其它班不同的是,我班高个子同学多,高一那年我长了约十公分,身高一米七五了,在班里只算中等。我推己度人,想像大概都是三年自然灾害后人体发育才出现的反弹,要不就是学校有意挑选出来的,说不定是为了打造体育示范班?反正我班在高一学年就获得了全校田径运动会的总分第二名(第一名为高三某班)。因为男女百米、二百米,女子四百米,男子一千五百米,男子铁饼、铅球、标枪等都有相当实力,可以拿分;男子一百一十米高栏、三级跳远、女子八十米栏具有绝对实力,必拿第一。参与后几项的郝同学一百一十米高栏在全国少年运动会上曾获冠军;白同学的三级跳远在市中学生运动会上曾破纪录;金同学的八十米栏也代表学校在市里取得过名次。
文体不分家,还是纯属偶然?让人吃惊的是我班同样聚集了许多文艺人才。四中“红领巾合唱团”在全市小有名气,正准备参加当年“哈夏”音乐会,我班大部分同学是其成员。夏天以前,合唱团每周都要集中几个下午,由赵老师指挥我们排练,我们作为学生市民,真的为能参加一次本市“哈夏”会正式演出感到高兴!此外,学校年年搞全校性文艺汇演,以检阅各班开展文艺活动的情况。为迎接全校盛会,班级进行总动员,第一次亮相,仅会乐器的,二胡、三弦、扬琴、笛子等,就够一个民乐队。我的同桌,李同学是市青年宫某乐队的长号手,还会谱曲;我俩合作(一词一曲)为班级大合唱写了一首歌。至今我还记得,班级排练的节目中有山东柳琴演唱、天津快板、三句半等,形式多样。特别是集思广益,创新编排了有男女生二十多人参加的新式舞台剧,即在舞台上摆出各种体育项目造型,配乐朗诵,以展示我班体育运动成果,演出后一炮打响,颇有震撼效应。从此,我班文艺如同体育,同样驰名全校。
其实,校方是否有意打造文体班并不重要,我班体育尖子多却是事实。像白同学、郝同学还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在他们带动下,我班篮球队也具备不俗的实力。而且,这两位同学初中就毕业于四中,学校也以他们为骄傲,因为从他们身上体现出了五、六十年代四中教学的传统优势。
从入学开始,学校对我们这一届就寄予厚望,仅从为我们配备的任课老师也可以看得出来。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们之前,学校高考成绩连续几年都很突出,我们这届各方面条件似乎更好,学校理所当然要乘势而上,在未来的高考中再上层楼、有新的斩获!一、二年级时为我们任课的老师虽然相对年轻,但个个有为,都是学校教学的骨干。到了高三,除个别继续跟班走的强手,其余全部换成高考“把关”教师,以确保教学和备考方面的优势。如数学课的解老师、语文课的李老师、化学课的姬老师、物理课的贾老师、历史课的程老师等,这批老师在全校教师中较为年长,多是各科的带头人,教学经验均十分丰富。有他们把关,学校尤其感到放心。多少年过去了,据我所知,他们中很多人始终奋斗在教学第一线,有的被评为省劳动模范,有的被评为全国优秀班主任等,成为教育战线的楷模。
我班先后有两位班主任,一、二年级时是一位教数学的女老师,姓李,三十岁上下,人很干练,课也讲得好。作为班主任,她信任同学,班级工作比较放手,有事与同学商量,深获同学好感。高一时我是班级团支书,总体尚可,缺点是工作有些放不开,也不够主动。家远,路上用时较多只是客观原因,主观上觉得工作分散精力,没处理好与学习的关系,有些畏难情绪。特别对不住李老师的是,在即将高二的暑假里,我顶着烈日到李老师家,去向她谈要辞去团支书。我觉得像是做错了事,支吾着有些说不出口,但李老师还是很体谅地答应了我的要求。不过变动也仅高二这一年,到高三我又被从委员调回了团支书。
高三时,我们的班主任换成教外语的薛老师,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汉,俄语从书写到口语都非常娴熟。他在教师中年龄较大,但生性好动活泼,他最喜欢的运动是打冰球。那时,学校冬季凡有条件的都浇冰场,开冰上体育课。四中冰上课可说是同学们的最爱。偌大冰场外圈是速滑道,内圈有隔板挡起来的标准冰球场(场内亦可花样滑)。每当有冰球表演赛,校内或校际间的,都少不了薛老师的身影。他通常是守门员,穿上防护服显得臃肿高大,他巨人般又有些笨拙地挪动身体,不顾一切地扑球,都会引爆观众一片笑声。薛老师平易近人,课外活动时与学生打成一片,他组织我们做游戏,亲自做裁判,尽兴时跟着同学一起大笑,全然没有老师的忌惮和矜持。他是闻名全校的活跃分子,经常出面代学校联系电影院,经他联系去的最多是道外红星电影院,偶然也有新闻电影院。我班有几位同学家住红星电影院附近,趁包场电影放映前去同学家转转,这样的下午,大家高兴得就像是过节!
高三的学习本来是紧张的,我们却没觉得过于枯燥,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到最后阶段,同学们在老师指导下已经郑重地填报了升学志愿。学校打乱原班建制,把高三全体学生按文、理科重新分班;同学们全身心投入备考,开始最后的冲刺。
高考的日子快速迫近,我扪心自问,三年辛苦在此一举,自己准备好了吗?说实话仍不禁惶惑。家住道里的几位同学,通常是放学后扎堆而行,从南马路过石头道街,然后逐个分流,最后只剩我与家住顾乡的杨同学。他是我班家最远的,令人羡慕的是他有自行车骑,因我俩同路,他总是推着车与我边走边聊。自重新分班原有秩序被打乱,放学后同学们都早早不见了踪影;偶有相遇,也一改漫无边际的话题,转向了有关学习或报考的内容。大家不觉间已笼罩在大考前的沉闷氛围中,或许只有此时,才真正意识到放任时间溜走意味着什么!
往下的发展无人可以预料。六月初,中央台的一则新闻广播,让全国的高考机器戛然而止。同学们不无盲目地奔走相告,至于高考延期是忧是喜、是福是祸无人知晓。直到“造反”的浪潮席卷而来,平静的校园生活轰然断裂,火热进行中的教改无果而终,万千学子的升学愿望化作梦魇。同样无人可以预料,百般折腾之后,大乱而大治,十一年后恢复高考,届时或可重续升学深造之缘……
三十年后。1996年夏日里的一天,作为校友我重回母校参加一个座谈会。会议内容为关于筹备五十周年校庆事宜,参加人为历届校友和教职员工代表,可谓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在靠窗一排,坐着当年的老校长、教导主任、团委书记、曾任教老师等,他们或已退休,或已调离原岗位,这次是应邀回来建言献策的。看到他们那一刻,熟悉的脸上依然和蔼可亲,却也布满沧桑,往昔神圣校园中凝结的师生情谊、多舛岁月里降临于他们的不堪遭遇,种种画面浮现心头,百感交集,让我顿生恍若隔世之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