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商家与旧时代商家的某些招数，仔细琢磨，也十分的酷似，甚至比之当代的某些商家，更成熟，更有传统精神和独到之处，其中优秀者在经营的品德上像一面镜子，当代的某些商人在这个镜中一出现，就不再绅士，不再潇洒，不再智慧，不再端庄，不再老练与成熟了，甚至，也不再是先锋，后现代了。尽管他们个个腰缠万贯，有几辆名车，一会飞西欧，一会飞美洲（没啥正经事），学一些欧洲人的举止，做几次伶牙利齿的卡通外交家的白日梦，但他们仍然是一些断线的风筝，虽有翱翔的自在，却无根基的把握与牵引。对于明天的事，他们说得愈清楚，愈美丽，就愈不清楚，愈无姿色可言。
――这主要是他们刚刚起步的缘故，还是一些传统商界的儿童，他们骨子里的自私与形式上的崇洋和照芦葫画瓢，使得他们变得古怪、庸俗、自以为是、滑稽、令人捧腹，成为急待整顿或极须反省的一族。
当然，文坛上也有这样一些朋辈。包括其他各界也是。这是赘话，不提。
聊一个小人物的逸事。
这个小人物在老哈尔滨的道外区。道外区是这座洋气十足的城市中最中国化，最传统化的一个区（其他几个区，譬如道里区、南岗区，都有较明显的殖民化倾向）。当然，便是这一点，比之南京、杭州、苏州、汕头之类的城市的“传统化”还逊色得多。一句话，这座城市所持的是一种杂家风度。尽管它有自己的品格与魅力。
过去，这座城市还有一个国人共知的特点，就是地俗强悍，崇尚武力，甚至无端撒野。一句不逊，拳脚相加，是这座城市街头的寻常风景。
我常说，上世纪初的哈尔滨是一座流亡者的城市。既是所谓的流亡者城市，大抵就是背井离乡的意思了。离乡便思乡。思乡之极，难免不做出些不讲理的事，对方一个不足道的动作，一个平平常常的眼神儿，都可能导致头破血流、筋骨折断的后果。兼之，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唯有把酒才能御寒。然而，酒让寒退了，心火却上来了。普通的日子里，有多少个把持不住酒之心火而酿成的流血事件，哪个能数的清呢？再说，既是流亡者之乡，也得有点老子天下第一的气派，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站住脚跟。
北京城的满族青年王树森，经过对以上情况与精神状态认真论正、综合分析，决定，闯关东到哈尔滨来。
王树森的父亲原是清宫护卫营的卫士。行伍出身。文史资料介绍说“卫士们在操练武艺中，难免有跌打损伤之苦，于是就互相推揉搓，或者互赠些自己配用的药膏。”并介绍“当时最受欢迎的是王回回的‘狗皮膏药’，马回回的‘小灵丹’和王树森家的‘王大膏药’。”
王树森是从小从当护卫的父亲那里学会了熬膏药的本领的。
十九世纪末，王树森家道咔喳一家伙败落了，于是，王树森挑了一付担子，怀着一腔悲怆，来到东北。先是在女作家萧红女士的家乡呼兰打工，然后在庙头一带熬膏药，专治跌打损伤。
若是哪个被思乡之苦或酒火持有者打折了腿，赢家便义气地冲着倒地上的“哎哟者”扔下几文钱说，“去王麻子那儿买几帖膏药贴上吧。”
如此下来，王树森了不得了，不但他熬的膏药名声大振，而且他依据寒冷的地缘资源，研制出的专治腰腿疼以及各种寒症的膏药，也深受苦寒之地老百姓欢迎和信赖。
文史资料上说他的膏药“无论冬夏，熬多少卖多少，日日月月供不应求。”多厉害。
王树森人长得不错，有点儿华佗遗风，也有点扁鹊的做派，只不过一脸天然的白麻子和那两位古代圣贤做以区别。王树森幽默得很，也睿智得很，他将计就计，将自己熬的膏药，称之为“王麻子膏药”。在文学上，这叫“反讽”，欧洲人称“黑色幽默”。但在这里却显得通俗易懂，与幽默亲切之中还透着自信。这一层，在当代，也有小商小贩学习的，比如称自己的店为“小八油饼”，或为“田傻子锅贴”。然均是雕虫小技，有东施效颦之嫌。
跨过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的二十年代，王树森在哈尔滨开了一家“王麻子膏药店”。落脚在太古南六道街的“兄弟堂”，并在院内行医。膏药店在道外人称的“王麻子街”上。那一代是官娼、私娼集中、酒家、饭铺林立的地方，俗称十八拐。后街是有名的“小天桥”、“北市场”。可谓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这样的地方免不了有争风吃醋、欺行霸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类的勾当与表演。因此，跌打损伤的事自然要多。“哎哟者”每日不绝。大家都习惯了。寻常的日子就是这样子的，捏着小酒壶，学几声特别的“哎哟”，再平平仄仄、怪模怪样地相对呲牙一乐，也就是了。
王麻子膏药在这里能不火么？
王树森面对如此乱糟糟的人间风景，常说，咱治不了这些社会丑风，再治不了受害者和平民百姓的病，不是更惭愧么？
王树森每天大清早起来，都在无人的江边练一套拳。他已经修炼出来了。心中有了尊重生命这个大主题，人的神态风度也不一样了。这一点，不是当代某些伪商人照猫画虎学得了的。
王树森的膏药还极便宜。普通老百姓买得起，从不制作蒙人的“高档”欺世盗名，干缺德的事。倘若有如此便宜的膏药也买不起的病人怎么办？用不用事先交押金，记下身份证或者工作证号？不用。为什么不用呢？大抵是王麻子太古旧、太原始、太蒙昧罢。他本着的原则，跟当今医院正厅悬挂的牌子有点不同。当代医院挂的牌子是“救死扶伤，施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也有医家把这个悄悄取下来了，免得打嘴仗时麻烦）。王树森不挂牌，本着上一条宗旨“有钱的花不多钱就治病，没钱的免费也治病，膏药以旧换新收半费。贴敷中间可免再贴一次……外地函购的，不管寄不寄钱，总有专人优先寄去。”
王树森公开在门前支大锅熬药，当众下料，严格质量标准，恪守信义。
……
让人不解的是，一时间，在王麻子街称“王麻子膏药”的店铺，竟有多家。像李明臣开的“真正王麻子膏药店”，万溢开的“这才是王麻子膏药店”，宁子路开的“真正假王麻子膏药店”，以及王树森自己开设的“真正老王麻子膏药店”。史料上说这些店“为了招徕生意，各家不仅在店名上用心良苦，而且不惜工本，都在各自的门头上挂有三、五层装潢别致，风格各异的高大牌匾。”
这种事，倘若出在今天，非得打个一塌糊涂不可。各大媒体，报纸、电台、电视台会竞相报道。名益权呐，赔偿啊，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等等，不一而足，得夸夸其谈才成。
想不到的是，那些膏药店都是王麻子特许他们开的。所谓“有钱大家挣。”
王麻子――王树森临死前，告诉他的传人，也是他的儿子，只有一句话：“别把钱看重，要把病看重。”
在下虽不是医生，听这句话时也觉得汗颜。
（阿成，原名王阿成。著名作家，编审，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主席。曾经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等多项奖项。代表作有：《赵一曼女士》、《年关六赋》、《马尸的冬雨》等长中短篇小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