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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刊次：2014.2（总第71期）  
  类别：名家纵笔  
滋润的德丰源浴池
阿成
（作者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哈尔滨作家协会主席、原哈尔滨市文联副主席，著名作家）
     
    吃饱了，喝足了，该去泡个澡了，这是某些追求滋润的哈尔滨男人之活法。
    我像众多哈尔滨人一样，从年轻即30多岁开始，就迷恋泡热水澡。我也曾用小说的形式写过这方面的体会，认为泡澡不单纯是洗洗干净，骨子里的作用是解乏。不少哈尔滨人认为，浴池是另一处人生的驿站。在生命的途中，下榻那里休息休息，休整休整，放松放松，除了有脱胎换骨之感，还可从那儿精精神神地出发，以利再战--这不是驿站又是什么呢？那种纯粹为了卫生而洗澡的人，充其量是个干净人而已。
　　只是，现在想像过去那样舒舒服服地去澡堂子泡澡已经不行了，那些曾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人生驿站"，百分之九十九都被改造了（速度可真快呀），变成"洗浴中心"或者"洗浴广场"了，那里的热水也不再是一天一换新水了。这种现象对哈尔滨的泡澡族来说，如同失去亲人一般的痛苦……
    这里说说老哈尔滨人常去的老字号"德丰源浴池"。
　　德丰源在道里十四道街。上个世纪的30年代，它和道外头道街的温泉浴池一样，并称哈尔滨的一流浴池。德丰源浴池是一幢西式建筑。我小的时候常跟当小科长的父亲去那里洗澡（当年，穷人洗澡是一件郑重其事的事）。虽然这家浴池的外观是西式的，但浴池内部的布局、布置却是中式兼日式的。比如那个可以同时容50人（混浴）的池子，就是采用日本式浴池的格局建造的。休息大厅里铺的也是日本式的榻榻米床铺。二楼有两个三四米宽，六米长的男浴池。休息大厅里的96张雕花木帷、虎爪床腿的白漆木床，全都摆放在阳光充足的玻璃窗下，让浴客躺在那里感到光线好，空气流通，心情舒畅。各个单间则采用白色波纹乌玻璃装饰。在单间的入口处的大圆柱子上镶着拱形的、精巧雕刻的二龙戏珠。里头理发间的玻璃门是鲤鱼跃龙门的彩画。总之，整个德丰源浴池内全都是玻璃间壁，浴客像走进水晶宫似的。地下室里有一座50马力的锅炉，采用的是机械供水。这比起当时哈尔滨的那些光绪年间修的烧塘和手工压水设备，要强得多得多了。
    德丰源浴池的投资老板是个保定人，叫李贵荣。前台老板是李贵林。他们是亲戚，是1932年哈尔滨发大水那一年来哈尔滨经营德丰源浴池的。他们两个人都非常会做生意，有一整套的经营方略与经营理念。比如搓澡--搓澡，骨子里的作用是按摩。搓澡工人必须做到：手平把稳，腕子灵活，用力均匀，搓得周到。还有一句顺口溜："前七后八，中间一摸揉"。不仅如此，搓澡时还要考虑顾客体质、皮肤和不同的体位、不同的受力能力，再确定用软把还是硬把。对身体强壮的浴客用硬把，洒脱有力，一下一下，把皮肤搓红搓透，让浑身的血液奔腾起来，使浴客在磨擦中感到痛快、解乏。对身体瘦弱或年老的浴客，就要用软把，手要轻软柔和，反复多次，同样让浴客感到轻松。当然有些老皮老肉特别耐力，这你就得把工夫下到，让老人家对你产生一种依赖感，非你不搓了。到这里来搓澡，就得有那种浑身骨头都被卸开，然后又重新组装上的感觉才行。要不怎么说，浴池是人生驿站呢。
    浴池里理发、修脚等业务，是"人生驿站"里一些策应性的辅助设施。尽管是辅助设施也不能马马虎虎，同样有一套规矩。比如理发。理发工人首先自己要干净整洁。理发时，要站得直，软着腰不行。架子要稳，一看就知道你的基本功好。理发时不能闲聊天儿，不能吃葱吃蒜，而且不能冲着浴客的脸呼吸。理完了发，刮脸。刮脸先用热毛巾闷茬儿之后再刮。刮刀在皮肤上走，如同春风拂面，让客人感到贼舒服。刮过之后，抹一点润肤膏。这才算完了。浴客坐直了，理发工人还要拿镜子反照一下客人的后头型，征求意见，满意了，行了。您走好。
    修脚也是，无论是切、转、劈、挑、带，都要稳准快，切得准，转得圆，劈得狠，挑得好，去病彻底。比如德丰源浴池的修脚师傅王绍勤，他治鸡眼，条刀一转，连根挖出，不加刀，不补刀，一刀就好。因此他有一个"一刀成"的外号。有一年，苏联的小白桦歌舞团到哈尔滨来演出。其中一位演员脚患鸡眼，痛得不得了，脚不敢沾地儿，演不了出了，治了好几个医院都没治好。到了王师傅这儿，就一刀，好了。让漂亮的蓝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
    凡此种种，难怪哈尔滨人喜欢到这里来泡澡。
    说来在德丰源浴池干活并不容易，每天得工作14个小时（从早晨6点起床开始干，除了中间吃饭的三个小时，一直干到半夜11点）。学徒的童工还要先送童工学校学习两年专业技能才能上岗。同样是给私人干，但个个干得都很好。按照惯例，先前的浴池工人没有工资，全靠浴客给的小费收入。当客人给小费时，账桌的先生要唱出给了多少，让浴客和在场的浴池工人全都能听到，浴池工人都要异口同声地高唱"谢--"他们在这儿干有一股凝聚力，干的时候有一种光荣感。
    这种状态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非常佩服。觉得里面有一种崇高的平民精神。
    我年轻的时候倒是常去这家浴池洗澡。早年洗澡不像现在，都是单位发的澡票，一个月可能是两张（记不准了），男性职工一个月能洗两次，就是干净人了。大多数哈尔滨人基本上是一个月一次。逢年过节洗澡的人多，得早早的去排队，有时候这队呀都排到楼下去了。现在想起这事都憋不住笑。而今多好啊，家家有淋浴，或者有浴缸，天天儿地冲一下。要是半个月才洗一次，那基本上你就颓废了。
    前面我说过，而今哈尔滨几乎所有的老浴池都改成洗浴中心了。德丰源浴池也扒了。但是听一个浴客朋友讲，在道里区端街上的"胜利浴池"还在呢，而且还是坚持老一套的服务方式，吸引了相当一部分喜欢怀旧的哈尔滨人去那里泡热水澡，一来二去，那一伙人都成朋友了，用他们的话说，叫"浴友"了。一夕我从胜利浴池那儿路过，不知道的人看不出来，还以为那儿是一个普通大杂院的大门洞呢（晚上还可以，"胜利浴池"这个悬挂在大门洞上的牌匾镶上了霓虹灯。过去就是亮一个灯泡，有一群"小咬"围着它飞）。拥有这个大门洞的楼是一幢西式的洋楼。其实，胜利浴池在楼的院子里头呢，院子里仍然是一些俄式民宅：俄式的空中走廊，俄式的凉亭，俄式的门窗，只是更加陈旧了，很乱的样子。而靠西侧的"胜利浴池"的小门脸儿，自打它开张那天起，它就是这个位置，而且还是原来的模样，没变。
    但是它毕竟还"活"着，它可真了不起。我为它感到自豪。
    现在，哈尔滨许多老字号的老板、经理都不在了。但他们的精神，他们的敬业态度，永远留在后代人的心里，不仅让我们感慨，也让我们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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