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在哈尔滨度过十年不寻常岁月。他的人生轨迹,未来辉煌,真正起点是在哈尔滨。十年学习,十年储备,十年磨砺,十年求索,由"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痴迷文学青年,到为民族解放斗争的英勇战士,东北作家群重要成员,这十年是杨朔人生由稚嫩走向成熟的重要时期。
翻阅杨朔作品时,没有看到专文回忆哈尔滨那段生活的文字,却在阅读他的散文《〈铁流〉的故事》里,看到一段回忆在哈尔滨偷偷阅读《铁流》的一幕往事。
这是一篇记述革命战争岁月,战士背着《铁流》作战感人故事的散文。散文开篇写道:"直到如今,我的旧'家当'里还藏着个皮背包,底差不多快要磨透,用是不能再用了,可总舍不得丢。细算一算,这个背包跟我足有十六年了。想当年在那风雨茫茫的战争年月里,我曾经用它装过介绍信、粮票、菜金、笔记本……还装过一本苏联小说《铁流》。提起《铁流》,当中还有些周折。"
在追述这个"周折"时,作者说起"远在二十多年前,当时日寇还侵占着我们东北的国土,我在哈尔滨度过一段黑暗的日子。""最难忘的是失去自由后的一个严酷的冬天。我的住处紧邻着一条比较热闹的大街,一到黑夜,时间却像倒退到几万万年前的洪荒时代,四下里一点动静都听不见,只听见风卷着大雪,呜呜地哭嚎着,一阵又一阵扑到楼窗上。时常睡到半夜,忽然惊醒,耳边上轰隆轰隆响着敌人过路的坦克。我睁大眼,瞪着漫漫无边的黑夜,觉得坦克好像从我的胸口碾过去,把我的心,都碾碎了。"如何度过这艰难而漫长的黑暗之夜?那就是读英译本《铁流》。虽然作者喜欢这本书,而且想"一头钻进书里去","却又不敢大张旗鼓地读,只能在夜晚,反锁上门,拥着被看,常常直看到深更半夜,还舍不得放下"。
《铁流》让作者"想到苏联人替人类所开辟出来的道路,我的眼前便闪着亮光。夜黑得像墨,窗外正飘着大雪。一时间,我却觉得不再有风雪,不再是冬天,好像窗外满地正照耀着暖洋洋的太阳光,漫天正飞舞着软绵绵的柳絮--春天透进我的精神里了"。
这就是"雪夜闭门读禁书"的典型环境,典型场景,典型经历。这就是日本鬼子以坦克、刺刀催生出的"王道乐土"里,奴隶们的自由。想到时至今日,有些人还在否定侵略,不禁齿冷。
杨朔重点写的是《铁流》在战争环境里继续发生的新故事。雪夜读《铁流》禁书不过是一个引子,却让我们想起哈尔滨曾经有过一段最可诅咒的最黑暗时代。也由此想起杨朔在哈尔滨生活过的十年。
杨朔,原名杨毓瑨,字莹叔,1937年改名"杨朔"。1910年出生在山东省蓬莱市(古登州府)城里北街一个地主家庭。父亲杨清泉,清末秀才,辛亥革命后,在本县兴办女子小学,自任校长,又举办"天足会"等,可算是开明人士。母亲柳端漪,曾担任女子小学的学监。外祖父柳淑之,清朝贡生,尤善丹青。"杨朔"这个名字即由外祖父所起。
杨朔来哈尔滨前,曾在故乡从王本仁学英语,自修汉语。家中藏书较多,杨朔阅读许多古典文学著作,如《史记》、《左传》、《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等等。还订阅《小说月报》、《东方杂志》等刊物。写过短篇小说《白士弘》,发表于烟台《威克莱》杂志,这是他的处女作。还将《聊斋志异》的一些篇章试译成英文。
1927到1936十年间,杨朔在哈尔滨度过。哈尔滨对于杨朔来说,是一段重要人生经历和人生体验,重要的文学储备与文学实践,为他后来走进东北作家群,踏上革命文学道路,最终成为新中国最富盛名的文学家,打下坚实基础。
1927年,杨朔十七岁,随舅父到哈尔滨谋生,到英商太古洋行账房当练习生。约半年后,成为办事员。
在此期间,杨朔利用业余时间,先在一所英文学校里读夜校,攻读英语。后来又在法政大学读夜校,攻读古典文学。在法政大学遇到良师李仲都教授,成为李的重要弟子。李仲都,又名李仲子,江苏吴县人,学识精湛,颇具盛名。时任中东铁路局秘书,兼法政大学教授,他见杨朔才华横溢,甚为喜爱。于是约杨朔每周三个夜晚,到家里面授。起初还收点学费,后来分文不取。杨朔在老师指导下,频出佳作,受到赞扬,称杨朔是"小才子"。李仲都先生初授杜诗,继授李白、白居易、李商隐、李贺的名作,精心培养杨朔。星期天又偕同杨朔去松花江钓鱼、照相,并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此之为一乐"。杨朔的旧体诗词,以杨莹叔为名,不时发表于《国际协报》,这是跟随李仲都学习的成果。
他又和好友崔汉清(东三省官银号职员,蓓蕾社成员)、冯文蔚(亚细亚火油公司英文打字员,蓓蕾社成员)、孙陵(任职南岗吉黑邮局),他们都是爱好文学的热血青年,志同道合,常常聚在一起豪饮,颇有名士风流,自称"四酒徒"。蓬莱家乡老人杨月村先生闻知此事,来信谆谆告诫:"宁可诗醉人,不让酒醉人,不可诗意不浓酒味浓,应当戒酒。"从此杨朔不再狂饮。
1931年"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日寇践踏我河山,蹂躏我人民,实行严酷统治。仍在太古洋行工作的杨朔,激于爱国热情,走上爱国反满抗日寻求救亡图存的道路。这要从他和中共地下党的联系说起。
一位是《东三省商报》副刊《原野》编辑、地下党员方未艾。方未艾有长文,详细追述他和杨朔这段交往经过。自然是从送稿子开始,杨朔最初给方未艾的印象是:"20岁左右的样子,白净净的长脸,明亮的眼睛,宽宽的肩膀,细高的身材,头戴一顶台湾草帽,身穿件白绸子长衫,下面是一条散腿裤,脚上的皮鞋又黑又亮。看他的外貌,像是一个阔人家的公子哥儿。"
方未艾曾经对他的穿戴表示不解,杨朔苦笑回答说:"我在洋行里工作,一般人都穿西装,讲外语。我为了保持中华民族的本色和尊严,不穿西装只穿这身服装,让他们知道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他二人成为文友。后来方未艾教杨朔日语,杨朔教方未艾英语,而人又互为师生。
他们共同经历1932年那场大水灾,两人曾到道外看过水情,杨朔写过《水国吟》,后来又到南岗极乐寺难民聚集地区采访,由杨朔写下散文,发表在《工人事业》上,散发给灾民看,许多人感动流泪。
方未艾在杨朔住处,看到金剑啸的画《松江风雪图》,画面是风雪漫天的松花江上,有一系着红围巾的少女,坐在爬犁上扬鞭策马,雪花飞溅,奔驰向前。杨朔不仅欣赏这幅画,还买回来,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书橱里有《李太白全集》、《杜诗镜铨》、《古文观止》、《古文释义》、《柳河东集》、《白香山集》,还有鲁迅的《呐喊》、《彷徨》以及一些英文、俄文书籍,由此可见此时杨朔的阅读取向。
杨朔和方未艾租船去太阳岛上游玩时,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松花江面上,波涛汹涌,杨朔毫不在意,镇定自若。他们在江岛餐厅散步,两位女学生喜欢和杨朔接近,杨朔却冷若冰霜,事后杨朔说:"我对女人并不是不动感情,但一想,自己独身在外,前途未卜,尤其是国难当头,心情就十分沉重。"
方未艾去苏联,是执行秘密任务,不能对杨朔说出实情。回来后从金人处得知杨朔还在洋行工作,仍然住在原处。两人再见时,杨朔热泪盈眶,对方未艾说:"真没有想到你还活着,我把祭文和追悼文章都写过了!"
再一位是满洲省委负责人金伯阳。经方未艾介绍,杨朔和金伯阳相识。金伯阳从苏联海参崴回国后,担任满洲省委常委,他原名杨朴夫,是大连电车司机,会说日语,便以教杨朔日语为由,住在杨朔石头道街寓所里,领导哈尔滨工人运动。后来金伯阳到磐石参加游击队,不幸于1935年春天壮烈牺牲。金伯阳对杨朔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正是在中共地下党影响下,杨朔思想发生深刻变化。爱国思想,反抗行动,首先体现在他的诗文里。
这个时期,杨朔仍写旧体诗词,整理成诗稿《北征诗草》,多忧国之吟。如《北征》诗:"几载苍凉赋北征,形骸憔悴无颜色。于今落魄旧青衫,却向秋风哭故国。"对日本鬼子侵华的忧愤,国土沦丧的悲伤,忧国忧民之情,尽在诗里。再如1932年11月20日发表在《五日画报》署名莹叔的旧体诗《秋兴》:"日暮西风嘶塞马,天涯寒雨黯边城。秋归翻比人归早,离绪何堪别绪萦。万里一身家国泪,百年双鬓古今情。伤心岁岁逢摇落,几度登楼赋未成。"同样是家国情怀,深沉凝重,可以说是墨水与泪水混合写成。
杨朔还针对日军建立伪满洲国,侵略、分裂中国的阴谋,选译美国作家赛珍珠描写中国的小说《大地》部分章节,登载于《大同日报》副刊上。
1936年冬,杨朔因与中共地下党有联系,遭到日寇宪兵队特务的死亡威胁。1937年初,杨朔得到太古洋行经理的帮助,迅速离开哈尔滨,调到上海太古洋行。
哈尔滨十年,不仅是他文学事业的新起点,也是对他未来人生道路的走向,产生决定性影响的新起点。从此他义无反顾地走上抗日救亡战场,经过上海、武汉、广州、重庆,后赴延安,开始了他那波澜壮阔的新征程。
杨朔一生创作成就辉煌,尤以散文成就最高。他的散文,充满革命激情,结构严谨,语言精练、含蓄,极富诗意,为建国后人们公认的第一流散文作品。
这样一位革命作家,却在"文革"中受迫害,被造反派列为重点批斗对象。1968年7月底杨朔要求上书毛主席和要求与单位领导谈话,均遭拒绝。遂在绝望中吞服安眠药自杀,时为1968年8月3日,终年58岁。 |